我不是你们认识的ANNA

十二

夜幕降临的时候，Steve陪着Bucky吃了那天中唯一一顿饭。

虽然他没法吃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起坐在餐桌前，长条的桌上摆满了食物，不是什么太高级的东西，普通的烤肉牛排面包沙拉和汤，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大家的食量都不小，坐在对面那个梳着奇怪发型的强壮男人还特别的能喝啤酒。

丰富的食物，而且不是为了他而特地弄出来的丰盛的假象，围坐在桌前的朋友们——虽然他要到未来才能真正的认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对食物有什么不同的感叹，他们更多的注意力倒是在他身上，小心翼翼的，不愿意被他发现，但是又忍不住不停的看他，然后在被发现的时候报以微笑。

这个世界果然比以前那个好了许多，至少在某一方面已经好了很多。在他来自的那个年代，住在这样一套公寓里的人们如果能在餐桌上摆上这么多食物，即使都是普通的家常晚餐食物，也会被认为是一件很隆重奢侈的事情——他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吃的摆在一起，大概还是在五个月前的某次庆功宴上，而和他一起进餐的同级士官们，到他离开那个世界为止，据他所知已经牺牲了四个。

这就是未来，虽然已经没有他，也并不那么完美，还有坏人，还需要一部分人与他们战斗，但是战斗结束以后，活着的人可以围坐在一起，享受食物。

经常有人评价Steve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也并不否认这点，但他同时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理想的尽头是现实，你不能指望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完美无缺，没有那种好事，就算打败了希特勒，也并非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将永远没有邪恶没有战争没有痛苦，但是它的确在变好，更多的人远离战争，远离饥饿，能够安心的坐在桌边和家人朋友共享晚餐，这已经足够。

足够他为它放弃任何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们晚餐后他们依旧坐在一起聊天，只是不许说现在的事，尽量不透露任何信息以免历史不小心发生不必要的扭曲，这是所有在座者的共识，他们甚至没有再告诉Steve其他人的名字。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一个黑人笑着说:“留点秘密，我可不想在将来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失去自我介绍的机会。”

其他人都点头表示赞同。有一个小伙子——虽然Steve自己也还是个年轻人，但那人有一种像是住在你隔壁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小弟弟一般亲切的稚嫩感——用崇拜的眼神盯着他:“改变历史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一幕吗？我是说，和1943年的美国队长一起吃饭。我的天，我真想把它照下来。挂在墙头，每天用它来刺激某个今天刚好不在的家伙。”

Steve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大家似乎都很清楚谁缺席了。

“他能自己合成。”那个黑人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看来这是Steve不知道的一个笑料，金发女郎温柔的摇头:“我弟弟和Cap气质差别太大了。”

“他弄不到这套制服的。”Bucky将左手放在扶手上，Steve自然而然的将手覆盖了上去，周围的人对这动作毫无反应，他也就没有意识到这有多暧昧。“这制服已经没有了。”

Natasha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只有Steve留意到了这个眼神。那个小伙子欢呼一声:“那我更应该照一张啦！”

“恐怕你留不下它。”发型奇怪的男人说，现在他终于放下了他的啤酒瓶窝在沙发里抽着雪茄:“改变历史之后历史就不复存在了，砰的一声，除了做出改变的那个，其他人就都不记得这些事情，重新来过了。”他狠狠的抽了口雪茄:“要是Steve还活着，咱们可不会聚在这里。”

“可是如果我们不会来这，Steve又怎么能遇到我们？”那个小伙子继续问。

“我怎么知道，我也就是以前听谁说过。时空理论研究不适合我。”怪异发型的男人狠狠吸了口雪茄，再慢慢的吐出个烟圈，透过它若有所思的看着Steve。

Natasha皱着眉头，眼光在Steve和Bucky之间来回，看起来想说什么，Steve在那之前抢先说道:“我觉得首先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回去。”

大家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一个穿着紫色制服的金发男人。


“呃……”那个金发男人有点不好意思的举起双手：“我们讨论了很久，但是暂时还没有结论。”他有点埋怨的扫视了一下周围：“我们之间缺少专业人士。我们现在只能根据Cap的描述猜测可能跟之前的受伤有关，据Bucky说当时他们的推测也是这个，但是我们缺少当时的资料，如果能弄到也许会好解决得多——”

“Stark。”有人提到了Steve熟悉的名字，但是他们都古怪的沉默下来。


“我们一会出去。”Bucky打破沉默说道：“大家继续讨论，必要的时候，我不介意再去给他找点麻烦。”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看，然后Natasha提出来:“其实你可以带Cap出去看看，看看某些一旦改变了历史之后就不会存在的东西。弄台房车卡车指挥车什么的都可以，你两坐在后面，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去看看那些一旦和这个世界说拜拜了之后就不会存在的东西。”

“什么？”Steve问。

Natasha高深莫测的扯起嘴角露出半个笑容。

“啊！”那个小伙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是墓地！！Steve你的墓地！！”他突然兴高采烈像是答对了问题求表扬的学生:“我从没想过我还有如此开心的提起它的那天。上次我去，有人在那朗诵oh,Captain,my Captain，天呐，我简直落荒而逃。”

现在浑身不自在想要逃的是Steve了:“惠特曼……我……我不觉得我可以……”

“去吧。”那个发型奇怪的男人打断他，他将雪茄摁熄在烟灰缸里:“我去弄车，Natasha负责开车送你们去华盛顿，我们在这继续讨论怎么办。”


“你没有告诉他们？”当他们坐在那台窗帘都拉上，驾驶室和后面车厢完全隔开的面包车，Natasha一个人在前面开车的时候，Steve问道。

“如果我说服不了你，他们也搞不定。”Bucky靠在车壁上，侧歪着头看着Steve:“那么没必要告诉他们，反正你一回去他们就都知道了。”他想了下，补充道:“我觉得他们也许已经猜到了。至少部分人是。”


“所以……”Steve斟酌着用词：“这是一趟……直面死亡的旅行？”

Bucky没有说话，沉着脸盯着车顶灯。“这以前应该是台救护车，也不知道那家伙从哪里找来的。”过了会他缓缓的拍着一边坐凳：“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他们把你送上救护车……我这辈子都没那么虔诚的祈祷过……但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尾音落进引擎的低声轰鸣。

“……我……”Steve又一阵语塞，毕竟为自己并不知道的自己的死亡辩驳这事听起来就让人无语。


“你应该看看，看看你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分量。他比你以为得要重许多。”

Steve没有说话。

外面有点吵，Steve猜他们大概正在穿过热闹的市区，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嘈杂声减弱，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喇叭声。

“很远吗？”Steve问。

“阿灵顿。”

Steve抽了一口气，在灯光下，Bucky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眯起，眉毛皱得就像是写上“这太过了”。

“我们刚刚在纽约。”他继续说：“所以还有一长段路，到那大概就是半夜四点多。我们如果呆得足够久，可以找个安全的没有阳光的地方，看到第一批给你献花的人。”

Steve再度不安的在凳子上扭动了一下：“这太超过了……我……”

“我只是一个被打了血清的普通士兵。”Bucky打断他：“我做的事情是很多如果能和我一样拥有力量的人会做的事情。我还做得不够好，我有很多缺点，并非完美无缺。这些台词我们都听过了，Steve。你的自省精神已经足够了，但你永远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对别人有多大的意义。”看到Steve想要说什么，他飞快的挥手：“我不是说我，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而且比他们都要早，我不是一个只喜欢柔弱小男孩的gay，你那会也不是个万人迷，我会和你成为朋友，是因为你是Steve Rogers，你有任何时代的人都缺乏的美德，虽然那些美德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说到这，想起过去那些街头巷尾的战斗，他忍不住笑了笑：“对于很多人来说也是这样。在这个时代，你的四倍力量已经算不上什么超级武器了，比你厉害的超级人类层出不穷，有一些你甚至无法想象他们的能力有多大。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尊敬你，他们愿意听从你的命令，跟随你的步伐，只是因为那是你。你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指引他们方向的一盏灯，当你熄灭的时候，他们将只能在黑暗中去摸索前进的方向。”


Steve呼了口气，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看着自己的手间的纹路，像是要在之间窥见迷雾中的未来。从Bucky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和线条优美的背部绷紧的曲线。

“你其实并没有放弃对吗？”

“是啊。”Bucky摆出我就是耍无赖你能把我怎样的笑容:“自从我替你穿了那身蓝制服，我的顽固就越来越向你靠拢了。”

“……”Steve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不。”Bucky斩钉截铁的回答。

“这没有用，我决定了，Bucky。我不想改变。”

“是吗，那你更应该看看，看看你坟前那座巨大的雕像，看看下面摆满的鲜花，听听那些追悼你的声音。你应该明白你的决定让多少人伤心，明白你的存在对这个世界多么重要。而且，你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你欠我的，是我替你穿着那件我并不喜欢自己穿的美国队长的制服，只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美国队长来告诉人们美国梦永远不会死，而我，不能接受其他任何人举起你的盾。”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Bucky颓然的闭上眼，不去看脸色似乎变得苍白的Steve，他心里的一部分告诉自己必须做最后的挣扎，但另外一方面却警告自己这没有意义，除了增加Steve的负罪感，而这样东西，Steve已经背负得足够多了。

“忘了我刚刚说过的吧，如果你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在许久的沉默之后，Bucky决定停止天人交战，他准备站起来，告诉前面的Natasha回转。但是Steve将手放在了他的左手上。

轻得如一阵风，但是足以将他牢牢钉在凳子上。

“不，我们去那。”


过了几个小时，车终于停下来，Natasha打开了车门，她招呼他们下车，塞给Bucky一把长柄的黑伞:“天亮之后别晒到咱们的Cap。”当Steve向她道谢，为她长途驾驶和细心体贴，她只调皮的眨了下眼:“玩得开心。”

现在阿灵顿公墓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夜正深，繁星闪烁，之下是白色的墓碑，如列阵的士兵。

“我以前来这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墓碑。”Steve轻声说道。

“你什么时候来过？”Bucky问:“我脑子又漏东西了？”

“不。我想你不知道。”他们轻松的避开了一个守夜人，Steve继续说道:“我在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参加了一个讨论社，跟着他们来过这一次，那时候纳粹还没席卷欧洲，更没扯上美国，但是社里人都认为，他们宣传的那些东西，总有一天会摧毁这个公墓里长眠者用生命保卫的自由。”


“讨论社？”Bucky的脑子里晃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Steve在咖啡屋里和一群看上去就像是艺术家们的人说着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用力的挥着手，头发像是碎金闪耀：“哦。”他干巴巴的说：“我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布鲁克林小个子的眼光看得比那些高个子远多了，那时候珍珠港还没发生，纳粹在有些人眼里还是隔着大洋的邻居家的疯狗。

他们并排走过一排排长眠者的居所，谁都不再说话，夜幕低垂，星辰为他们指路，但是当他们能远远瞥见那个雕像的时候，Steve站住了。

“就到这吧。”他说。

Bucky用眼光表示疑问。

“再走近我就能看到上面的数字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可不大好。”Steve笑了笑，Natasha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Bucky低声含糊不清的骂了句什么，有些焦躁的转了两圈，但他毫无办法。

“这雕像大得有点过分了……”Steve小声说：“我比较希望我只有一块墓碑，成为这些白色墓碑大军中的一员。”

Bucky没有说话，低头踢着草地上的一片叶子。

“你在我的葬礼上说了什么？”Steve问。

Bucky抬起头，瞪着眼睛看着他：“我什么都没说，我没出席你的葬礼，Steve，1943年说过的话，我得再说一次，我永远也想不出，我该在你的葬礼上说什么。”

他两相对而立，晚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带着刚出芽的嫩草的清香，有什么小虫在某处墓碑下鸣叫，繁星于黑色的夜幕上闪烁，白色的墓碑静默无言，雕像就在远处矗立，被星光勾勒出轮廓。

白与黑，生与死，现在和永恒。

Steve去拉Bucky的左臂，他握住了它，想要在掌心留下一个吻，用来安慰那双悲哀凝结成冰海的双眼。但是他失败了，那只铁手臂突然从他手中穿了过去。

“Bucky?”

“我没有……”Bucky的否认转化成惊呼:“该死！24小时。”

“什么？”Steve问，他现在也觉得不对劲了，当他再度试图伸出右手的时候，却发现它似乎已经处于一种被麻痹的状态，他试着勉强动了动，他确信自己做到了，虽然只是移动了指尖。但糟糕的是，他觉得他和它在那一瞬已经分开。

“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他说，但是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空气似乎，不，是确实变得粘稠，他没法动，这让他惶恐的想要挣扎。

“你要回去了，不要抵抗它，Steve！”Bucky伸手想要扶住看上去摇摇欲坠的Steve，但是他的手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而Steve的身影渐渐的变得透明，他身后的白色墓碑透过他显露出来。

24个小时，1943年那场意外事故导致Steve陷入昏迷的时间。

他曾经内心想过的某种可能，这个Steve其实是来自某一个平行宇宙，他也许挽救不了他的Steve，却还存在着让那个宇宙的Steve活下去的可能。

但是没有那种可能了，这就是他的Steve，死去的和昏迷的，都是一个Steve，共有一个灵魂，他得到，过去的Bucky就会失去，当他在过去祈祷Steve的醒来，现在的他就必须放手。

他上前一步，轻轻环住Steve:“别怕。我会陪你到最后。”他说，Steve安静下来，他在消散，就像是晨曦雾霭慢慢散去，而Bucky一直注视着他，看到他的眼睛始终明亮如坠入星光。

“小心台阶，Steve，记住，小心台阶。”

在他的话语中，Steve困惑的眨了眨眼，星光隐没，他消失了。


Bucky就那么保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站在那里，直到东方启明，最早的晨光给那座巨大的美国队长的雕像镀上金边，他才慢慢的放下手臂，结束这个有点可笑的动作。

他朝它走过去，Steve墓碑就在它的下面。

什么都没有改变，世界还是它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