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们认识的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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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目标——写尽人间各种姜

二三事(姜维中心)

刚发现这篇没搬过来……



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 


——最初的事—— 

许多年之后,面对重重围上来的魏兵,姜维将会想起他第一次跟在赵云的身后穿过高高的城墙进入成都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惨败,由于马谡的失误使得这次北伐功败垂成。多少年后姜维回首往事,会发现在蜀汉漫长历史上数次北伐里,只有这次他们曾经有过最好的机会,然而却因为一个小小街亭的失去而转瞬即逝。当然,那时候二十七岁的他并没有预知将来的能力,他年轻,踌躇满志,在天水关见到诸葛亮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成都的繁华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更让人感到奇特的是那种民众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他们夹道围观,用那时候姜维还不熟悉的蜀地人的口音议论纷纷,但是从他们眼里看不出那种对“失败”的恐惧感。 

而等北伐归来的队伍前方再也没有“汉丞相武乡侯”的大纛之后,姜维便再没有见过如此热烈的场面。 

“他们在说什么?”姜维问同样跟在赵云身后的赵广。那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咧嘴笑了笑:“在说那个白马小将军生得好英俊呐,颇有家父年轻时候的风采。” 

姜维有些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自己□□的白马。前后左右除了赵云,只有他骑着白马。他对赵老将军这个温厚的长者,始终抱着一种很亲切的好感,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位将军七进七出长坂坡救少主的故事。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这位将军会已经满头银发,在他的想象里,这位将军永远是二十七八岁的白袍小将。 

而现在,他也成了别人眼中骑着白马的年轻将军了么? 

他不由自主的就握紧了自己的佩剑,更加挺直了脊背。可怎么也觉得自己比不上前面那位老将军。 

“维怎么能和令尊比呢……”他有些泄气的回答赵广说:“比不上啊。” 

赵广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家父老了,丞相对伯约可是寄予厚望的。” 

那时候他们都那么年轻,年轻到会轻易的将老字说出口却从来都没意识到老意味着什么。 

一年之后,那个在传奇故事中永远也不老不死不败的赵子龙,死了。 

后来很多很多年后,在沓中的漫长而又永远都不足够的屯田岁月里,有一天晚上,赵广突然说:“大将军,昨天我梦到父亲了。” 

“顺平侯吗?”姜维停下笔,认真的问:“你梦到什么了?” 

赵广出神的想了会:“他就和以前一样,穿着银色的盔甲,骑着白马,就像……就像他最后一次跟着丞相北伐时候的样子。” 

姜维闭上眼睛,赵云的最后一次北伐,也是季汉的第一次,他关于赵老将军的记忆除了少年时的幻想外唯一的知道的样子也是那个时候。 

他睁开眼睛,赵广有些局促的看着他,当年的小将军如今也已经须发皆白,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早建立了超越上下级的情谊,即使是他为了他的父亲上书请求追谥,也只是偷偷的抹了一把眼泪说声多谢大将军,姜维已经很久不见赵广那种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神情了。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赵广把手在还残留着春天留下的霉迹的披风上擦了擦。他在长相上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在老了之后更像是姜维记忆中的赵云,但却又有些不同把他们区别开来,比如说,赵云的袍子总是干干净净的。“父亲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广儿,我的剑呢?” 

姜维瞥了一眼,赵广的腰间还挂着那柄剑,剑柄闪着幽暗的金色光芒。那就是与“常山赵子龙”一起名震天下的青釭剑。赵云问赵广要剑,自然是要这一把。“然后呢?”他问。 

“没然后了。”赵广耸耸肩:“然后我就醒了。”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剑柄:“大将军,你说这个梦是什么预兆吗?” 

姜维摇了摇头,他觉得梦这种事情太过虚无飘渺,从来不信解梦之说。 

赵广似乎还想说什么,顿了一顿却又说了另一个话题:“家父去世前一直很担心丞相。” 

姜维本来已经重新提起笔了,却被“丞相”两个字惊得笔锋一抖,划下一条长长的墨迹。时间从来也没有抚平过那个人离去在他心中造成的伤痕,跟随他多年的将士往往都会很有默契的绕过那个称谓。他皱了皱眉,放下笔。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伯松少爷去世,北伐失败,马参军问斩……” 

姜维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个不停敲得他头痛。 

赵广吸了口气,最后说:“但是家父最后说,幸好有姜伯约啊……” 

姜维用力的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吸了口气:“我……让顺平侯失望了……” 

“没有的事,”赵广缓缓的摆了摆头:“将军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慢慢的站起来,转了转有些发麻的脚踝——自从三年前他不小心跌下马之后就一直没完全恢复好过:“我其实想说这话已经很久了。”他盯着姜维的眼睛:“伯约。”他换了最初的称呼,好像他们还是当年一起并辔紧随着武乡侯的大纛,跟在子龙将军身后穿过成都城门的青年将军般:“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即使是丞相,也不希望一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姜维很想反问他:“是我被思远厌误的样子?被陛下疏远的样子?还是无法对抗宦官黄皓不得不远避沓中的样子?或者是九伐中原无功而返的样子?”但是对着今晚的赵广他说不出口,话在他的喉咙里转了无数个圈,最后还是一挥手:“我累了。” 

赵广叹了口气:“罢了,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你的脾气。当我没说过吧……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起这些,大概是因为梦到父亲,想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吧。你早点休息。”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姜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大帐的帘子掀起又放下,将他们彻底隔开。“可是,”他轻轻的说,声音在空荡荡大帐里慢慢落下:“你还能梦到你的父亲,我却从来都不曾梦到过丞相——” 

那天夜里,邓艾进军沓中的消息传来,随后一连串的事件,直接导致了姜维不得不被迫放弃沓中,只率三万人撤退。 

赵广留了下来。 

他自愿选择了断后。“不一定会死,对吧?”他笑了笑,“如果我没回来,也不过是父亲要我给他送剑去了,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还跟随着先帝征伐四海呢。” 

他真的没有回来。 

那天姜维做了一个梦,梦到年轻得他不曾见过的赵广,或者是他不曾见过的赵云,骑着白马在他面前飞驰而过,腰间佩戴着那柄青釭剑。 

他想要唤住他,问一问在那一个世界里,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也跟随着先帝去南征北战所以来不及见见他,还是因为觉得他做得太糟糕不想见呢。 

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被传令兵唤醒了。 

诸葛瞻在绵竹战死了。 


——孩子时的事——

姜维第一次见到诸葛瞻的时候,诸葛瞻还是个被抱在手里牙牙学语的孩子。 

“该怎么叫呢?”传说中那位与诸葛丞相才堪相配的月英夫人,笑着问:“瞻儿是该叫伯约哥哥还是叔叔呢?” 

姜维还没回答,那粉嫩嫩的小孩子就扭转了身子试图从父亲的怀里挣出来去够姜维的衣领,嘴里口齿不清的喊:“伯哥哥……伯哥哥……” 

诸葛亮似乎一瞬间有点走神,诸葛瞻竟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险摔在地上,好在姜维抢上前一步抱住。 

“伯……哥哥……伯……哥哥……”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顽皮差点就倒了大霉,诸葛瞻揪着姜维的衣领左右张望,婴孩特有的香味,让姜维一阵慌张。 

跨马提枪冲锋陷阵他从来没畏惧过,可要说抱孩子,他却是头一遭,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丞相的独子。 

“胡闹。”诸葛亮轻轻的呵斥了一句:“要叫叔叔。” 

诸葛瞻嘟着嘴,用头使劲蹭了蹭姜维的脖子:“哥哥,哥哥。” 

“丞相,叫哥哥挺好的。”诸葛瞻柔软的头发擦着颈部的皮肤,有些微微的痒,让姜维心里升腾起一种奇特的感情。 

多有趣,一个孩子。 

他二十七了,很多人在这个年纪早就有了后代,他的妻子过门好几年却一直不见动静。他不着急,虽然妻子是那样渴望能有一个孩子,他总是安慰她,我们都还很年轻。那天他出了门,妻子笑着送他离开,说,早点回来。可他却再也没能见到她,失败来得太突然,她和他的母亲一起,失散在了魏地。 

月英夫人笑着接过诸葛瞻:“好了,瞻儿别闹,瞧把伯约哥哥紧张得。还有,伯约,你别丞相丞相的叫,他如今是右将军。” 

姜维张了张口,他知道月英夫人说的是对的,却怎么都叫不出口,好像丞相这个词就是专门为那个人而生的般,用别的称呼他都觉得无法接受。 

后来,姜维还是没能改得了口。一年后第二次北伐,夺取武都、阴平,陛下旋即就下了旨,恢复诸葛亮的丞相之位。 

岁月在成都、汉中、北伐前线三地奔波中慢慢流逝,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漫长得没有尽头,有时候又总是让人觉得太快。唯一能让人察觉时间带来的鲜明而愉悦的冲击,就是每次回成都都能发现诸葛瞻在飞快的长大,从能流利的说话到能到处乱跑到开始识字背书,唯一不变的是小家伙每次看到姜维进来,就会一头扑过来叫伯约哥哥抱抱。 

诸葛亮没有再纠正过儿子的称呼,姜维也挺喜欢诸葛瞻这么叫他,似乎哥哥这个词能让他和诸葛家比别人更紧密一点。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两个仆人在议论:那位姜小将军,和伯松少爷年纪也差不多啊,每次听到瞻少爷叫哥哥,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姜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诸葛亮那天会失手差点摔了儿子。 

那个在他投蜀之前就死去的那个名叫诸葛乔的年轻人,那个曾经是诸葛亮唯一继承人的年轻人,是横在他心头的另一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瞻少爷,以后叫伯约叔叔好么?”姜维悄悄的拉着诸葛瞻的手问。 

瞻儿咬着嘴唇歪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姜维,然后用力的摇摇头:“我还是喜欢伯约哥哥。” 

“也许你这么叫丞相会伤心呐。” 

小脑袋又歪到另一边,“爹爹没有,瞻儿知道的。” 

姜维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一阵,垂头丧气的表示屈服了。 

“瞻少爷你果然是丞相的儿子啊……”姜维有些丧气:“真拿你没辙。”他完全不像个已经封侯的将军,抬着头自言自语:“不知道丞相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他所不知道的岁月里,比如入主川蜀的时候,比如在荆州的时候,在吴地的时候,在新野的时候,或者再往前一点,在隆中的时候。 

他明明已经听无数的人说过无数次,在蜀地到处都会流传着诸葛丞相的各种故事,版本之多内容之丰富连丞相本人听了也只能苦笑一声:“再这么传下去,吾便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了。哪里还会次次为粮草天气所苦。” 

真实的那个二十七岁从隆中走出来的青年,已经随着故人凋零而慢慢的隐藏在了远处的迷雾里。即使姜维再如何去想象,也永远无缘亲见了。 

过了几天,姜维再去丞相府的时,诸葛瞻一反常态的见到他扭头就跑,等他汇报完工作准备回去时,诸葛瞻从偏房里蹦了出来。 

好吧,或者该是说摔了出来,如果没有姜维第二次眼疾手快的拯救的话。 

诸葛瞻呼了一口气站好,一只手摆在后面,一只手拿着大约是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羽扇挡在胸前,认真的问:“伯约哥哥,大家都说我很像爹爹,是真的么?” 

“是啊。”姜维点了点头:“瞻少爷聪慧伶俐,自然很像丞相。” 

诸葛瞻点点头,对这个答案表示非常满意,然后得意的举起手拿开羽扇。 

“那么,伯约哥哥。你看着我不就知道爹爹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吗?” 

阳光静静的洒落在蜀汉丞相府里偏厅一角的门前,一个五岁的孩子,偷穿着父亲浅白的鹤氅,长长后摆拖在地上,一只手用力的举着父亲的羽扇,微笑着用充满稚气的声音问:“伯约哥哥,我像爹爹吗?” 

这一副画面,成了姜维心里关于诸葛瞻最温暖的回忆。 

那是建兴九年年初出征前的事,离建兴十二年,还有三年。 


——少年时的事—— 
诸葛瞻的战死,给蜀汉人们带来的冲击,绝不仅仅是绵竹失守成都危急,更重要的是,他的姓氏和身份,将支撑了这个国家三十年的信念彻底击碎。 

“诸葛武侯也败了啊!”即使隔着重山,姜维都觉得能听到那些惊慌失措的议论,从成都的朝廷到大街到整个蜀汉大地层层撒播开去。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确定的消息,有人说陛下准备固守成都,有人说陛下已经东行投吴,有人说陛下南下建宁。无论如何,剑阁再守下去也是无用,只怕最后是腹背受敌。 

姜维开始率军向巴西撤退。 

大军驻扎郪县的时候,几个零散的蜀兵赶来,他们说他们跟着武乡侯驻守绵竹,武乡侯殉国之后,他们既不愿投降,又无法回去,听说姜维大军在此,就特地赶来。 

“武乡侯可有遗言?”姜维问那些人。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有人说:“诸葛公子倒是有说,‘父子荷国重恩,不早斩黄皓,以至倾败,用生何为。’就驰马冲入魏阵,追随武侯殉国了。” 

大帐里隐隐有些哭声。倒是姜维没什么表情,过了很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诸葛公子啊……”却又没了下文。

曾经很长时间里,诸葛公子这个称呼,在蜀汉,是独指诸葛瞻的,直到建兴十二年,诸葛瞻继承了武乡侯的爵位。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逝去而停留,即使是再如何悲痛,日子也将继续,即使逝去的人是诸葛丞相,蜀汉也必须走下去。 

延熙六年元宵,姜维难得的留在成都而没有带兵在外。华灯初上的时候,赵广就带着几个兄弟来叫他出门上街赏花灯,不过,似乎他们都低估了成都的繁荣程度,穿过两条街之后,就被人流冲散开来。 

姜维一个人索然无味的走在人群里,似乎是因为那个人的影响,他很讨厌让自己无所事事的闲下来,又或者是因为如果自己无所事事的停下来就会想到那个人,本来就是因为赵广的邀约无法拒绝才不得不出门,既然只剩下一个人,他也就毫不犹豫的转头回家。 

但是转头之后他就没法迈开步子了。 

有一个少年,刚好和他撞了个照面。穿着普通的布衣,却无法掩饰一举手一投足所流露出的贵公子气息,而与之相对的,则是他脸上那一副被逮住了的尴尬表情。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站着,周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安静而忙碌的丞相府里。 

“伯约哥哥……” 

最先反应过来他们这样杵在人群当中已经引起了路人注意的是姜维,他伸出手拉着诸葛瞻退到一边:“瞻少爷,你怎么家丁都没带就跑出来了?” 

“我看到你就偷偷把他们甩开了。”诸葛瞻咬了咬嘴。 

“……”姜维无言以对,两个人慢慢的顺着人流朝前走去,他小心的后退半步将少年护在身前。 

“伯约哥哥很久没来我家了。”过了会,诸葛瞻又开口。 

“嗯……”姜维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大多数时候都领兵在外。” 

少年点了点头,又说:“家里挺冷清的,攀儿出仕了就搬出去了。” 

姜维想了想过去记忆中丞相府里进进出出的官吏们,突然觉得内心一阵凄楚。 

少年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我不是说没人来我家了,相反的,大家总是想着对我好,就好象这样能让父亲高兴一般。我只是觉得很冷清。” 

姜维看着那张已经不大熟悉的脸,依旧是带着稚气的年轻,却已经有了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的内敛和成熟。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老远就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笑着问好的孩子,也不是建兴十二年那个会在他怀里大哭着问父亲去哪里的孩子了。 

“对了,伯约哥哥。”少年将目光投向树上挂着的一盏花灯,用漫不经心的口气继续说道:“前几天陛下找我进宫,好像准备让我尚公主殿下。” 

姜维吃了一惊,脚下微微一顿,旋即又跟上诸葛瞻:“瞻少爷,恭喜。” 

“伯约哥哥,你觉得我爹会高兴吗?陛下一直叫他相父,可我要是娶了公主,辈分不就乱了。” 

姜维突然无声的笑起来,会担心这个问题的瞻少爷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丞相会很高兴的。”他很久没有用过丞相这个称呼了,只是在这个少年面前,却能很自然的说出来。“成了亲就该出仕了,要好好为国效力啊。” 

少年抬起头,远处有一点明黄的光芒飘在众多的花灯之上,并于夜幕中缓缓上升。那是不知谁放的一盏孔明灯。 

“我觉得我爹根本就不希望我出仕,他觉得我难成大器。” 

姜维突然有点生气:“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少年突然加快了步子追着那盏灯:“父亲写给大伯的信,我看过了。” 

姜维上前抓住了诸葛瞻的手,却被他甩开,他再一次抓住,少年大步跑了起来。到处都是人,姜维实在不敢放手让诸葛瞻一个人跑开,又不敢拉得太用力怕引来围观,只能跟着跑起来。 

他们手牵着手一直穿过人流和万千灯火,漂浮在红尘繁华之上的那唯一的一点明亮,就是指引前进的方向。 

如果可以,姜维想,就这么抛弃一切,跟着那点光,走到哪里都无所谓。 

他们最终在锦江边停了下来,那盏灯火顺着风,慢慢的越过江面,朝着北方飞去。 

姜维松开了诸葛瞻的手,他们两都累得气喘吁吁,正月里江边的寒风依旧很凌烈,喧嚣热闹都已经远离,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人声,似乎是谁唱着歌,然后又复归于平静,只留下一阵阵的江涛拍岸之声。 

一声又一声,周而复始,冷酷而无情,却让人慢慢的平静下来。 

姜维叹了一口气。 

“北伐的时候,丞相经常提起你。他总是说,瞻儿聪明可爱,可我总担心他太早熟了,如果被宠坏了的话,只怕会难成大器。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像个普通的父亲般,一边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一边为他担忧。他总是近似于苛责自己般严格要求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这最终累垮了他……但是只有对你,即使是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也是带着笑的。” 

诸葛瞻没有说话,姜维听到他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原因。 

“有件事情,我想在你尚公主前应该就会知道,不过我还是想提前告诉你。丞相有给你留了字。” 

诸葛瞻猛的转头盯着姜维。 

“思远。” 

“思……远……”诸葛瞻跟着念了一遍。 

姜维点了点头。 

“这是父亲什么时候为我取的?” 

“建兴十二年……”姜维轻轻的说:“八月的时候……”他痛苦的闭上眼睛,那些不愿意再去回想的记忆又涌了上来,慌乱的医官,大帐里不停的进进出出都是人,一道道命令传下来,那个人却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布置着他死后的事情就像面对的不过是别人的死亡。有人提出要请夫人和公子过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让妇孺进军营成何体统。然后说,你们替亮转达夫人,瞻儿的字,就叫思远吧。 

河风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那盏灯,早已经消失在夜幕里,然而借着月光,他能清楚的看到,有些晶莹的东西,顺着诸葛瞻的脸颊流了下来。 

良久,对面的那个少年才缓缓的开口:“伯约哥哥……” 

“不。”姜维打断他:“你已经有字了,就该抛弃那些孩子气的喊法,你可以叫我伯约兄,但是当你正式步入仕途之后,我希望你能以官职来称呼我。” 

诸葛瞻眨了眨眼睛,这是姜维第一次如此严厉的和他说话:“我不明白。” 

“你姓诸葛,你是武乡侯,你将成为陛下的女婿,你的仕途将会比任何人都顺利。也许有一天,你会担任你父亲曾经的官职。”这些话,姜维不想说,可是却不得不说:“你不能以你个人的好恶来决定你对人的态度,你只能以公义相取,这样才会不偏不倚的带领这个国家走在正途上,虽然这将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所以你要杜绝一切让人觉得你和他人过分亲密的行为,尤其是如我这等手握重兵的人。如果有一天别人犯了错误,你才能不徇私情的用你手中的权利来纠正他,即使犯错的人是我也是如此。” 

对面的少年沉默了很久,似乎在认真的思考着这件事情,最后他点了点头:“伯……啊,不,”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多谢将军教诲。思远当铭记在心。” 

姜维笑着还了礼,看到那个少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骄傲挺直的脊梁,仿佛真的就能撑起整个季汉。 

他觉得脸上凉凉的,似乎有水。 

天空中只有孤独的圆月。 

——后来的事—— 

到达郪县的第二天,成都终于传来了久违的消息。 

陛下舆榇自缚,诣军垒门,蜀汉亡了。使者带着旨意从成都而来,御笔亲书的圣旨上所有的内容都只说了两个字。 

投降。 

在一片忿恨哀叹拔刀斫石之声中,只有姜维一个人默默的站在大帐前垂下头,于落日的余晖下,凝固成最残酷的剪影。 

良久之后,有人问,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姜维慢慢的抬起头来:“还能怎么办?”他问。 

“不管他,我们杀回成都去!”有人喊,后面一呼百应:“杀回成都去!” 

姜维扫视了一圈,那是一张张还布着泪痕的不甘心的脸。这些脸的后面,他还能看到更多的脸,那些在一次次北伐中死去的人,赵广的脸,诸葛瞻的脸,诸葛尚的脸,那些年轻或不年轻的,熟悉或不熟悉的,死去或活着的,在血色的残阳之下都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那些眼睛几乎让他无法直视。 

“杀回成都的话——”他说:“陛下怎么办……” 

寒风中那些话语都被扯成了碎片,连着那些亡者的面容一起。 

当陛下主动打开成都大门进入魏军掌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别无选择。

投降仪式,是在涪城进行的。 

钟会是个充满贵族气的人,甚至带了点虚华而傲慢的感觉。在这之前,他们曾数次交战,但奇怪的人,钟会对这个老对手却格外的礼遇。 

“伯约先生,”他热情的拉着姜维的手邀请他同乘入城:“虽然我们曾经是敌人,但是我希望您知道,我是如此的尊敬您。” 

他们穿过城门的时候钟会指着城墙说:“多么坚固的关隘啊,伯约先生。可是你们的武乡侯却轻易的放弃了它,退守到绵竹,成就了邓艾的盛名。 

姜维的手,在宽大的袖子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邓艾,他那结结巴巴的语气和自以为是的态度都让我感到讨厌。”钟会继续说:“和伯约先生同乘,比与邓士载共事愉快多了。” 

他们的车驾在涪城的官署停了下来,钟会大方的引着姜维进了一间上房。 

“您先休息,如蒙不弃,希望能共进晚宴。”

当钟会退出房门的那一霎,姜维几乎无法站立。 

刚刚在车上,钟会的一席话,让他隐隐抓到了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但是他的脑子太乱了,这些天来太多事情让他疲惫不堪。 

而这座官邸,也许就在数天之前,活着的诸葛瞻还曾经呆过。 

这让他觉得有些窒息。

姜维最后一次见到诸葛瞻,是在决定去沓中的前夜。诸葛府上派了老仆人来,说少爷请将军过府一叙。 

那是锦江相别后,诸葛瞻第一次以私人的名义邀请姜维。 

他大概知道诸葛瞻准备说些什么,这些年来,诸葛瞻如他当初预言的那样平步青云,一直到当年他父亲曾经担任过的军师将军一职,执掌尚书台政务,作为文武重臣,他们的地位越来越接近,关系却越来越疏远。姜维知道,对于他的北伐,朝堂之内的反对之声越来越大,诸葛瞻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他还是有些别的没有料到。 

仆人在将姜维带入前庭说了句请将军稍候就离开了。整个丞相府内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在。 

姜维站在庭院里望过去,正厅的门开着,点着几根蜡烛,案上整齐的码着书简,却没有人。 

这是他熟悉的场景,只是二十多年前,案后会坐着那个人,提着笔,认认真真的伏案疾书。 

他觉得眼睛有点模糊,索性侧过脸去。侧厅的门就在那个时候缓缓的打开,有个身穿鹤氅,手持羽扇的人走了出来,玉树临风,飘然若仙。 

姜维几乎喊着"丞相"跪了下来。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那个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的“丞相”都年轻。 

那人微微笑着,举起手中的羽扇向他示意:“伯约哥哥,我像爹爹吗?” 

时光再次无声的回转,建兴九年初春阳光下的那个孩子,和如今星光下这个英俊的男人,微妙的重合在了一起。 

“瞻少爷……”他不知不觉就带出了从前的称呼。 

然后两人之间却无言了。 

虽然以前就在这个前庭里,他们能够黏在一起一直不停的说不停的说,分享着一个孩子的秘密和一个青年的心思。 

诸葛瞻抬起头,夜空中的有繁星闪烁,他先开口道:“我其实始终学不会观星,父亲曾经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但是他走得太早了。即使再多的老师教我,我始终也只能认得出北辰星来,他们告诉我,那是属于我父亲的星,他将在天上继续庇佑着整个季汉。” 

姜维转过身,和诸葛瞻一起站在台阶上仰望夜空。 

“天上只有一颗北辰。”诸葛瞻说:“就像我再怎么努力,也永远都是生活在父亲的光辉之下。” 

姜维看了眼诸葛瞻酷似父亲般英俊却又有些文弱的侧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可能会再有第二个丞相,你应当做诸葛思远。” 

“那么——”诸葛瞻收回目光,直视着姜维:“你觉得你和父亲比如何呢?” 

姜维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他知道诸葛瞻要说什么,同样的话,费祎也曾经对他说过。“我不如他,永远都不如。”姜维摇了摇头示意诸葛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 

“必须要有人继续走下去,这是他的愿望。所以你不用再劝了。” 

你不是我,费祎也不是我,因为,那个人临终前的遗恨,只有我亲眼见到,从那一刻起,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誓言,就已经彻底的融进了我的骨血。 

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月落星沉,北辰彻底隐没在隐隐的霞光中,姜维才离开曾经无比熟悉的丞相府。 

临走的时候,诸葛瞻叫住他:“大将军”他说:“黄皓的事,我会慢慢的想办法劝陛下,但是北伐一事,我也不会放弃我的看法。” 

姜维点了点头。他已经不年轻了,在晨光下,他为黑夜所掩盖的苍苍白发,刺得诸葛瞻的眼睛有些发疼。 

“伯约……兄……”他换了个称呼,明显看到姜维一瞬间错愕的表情:“此去沓中,万望珍重。” 

“武乡侯也要保重。”错愕过后,姜维笑着说。 

他们在门口一揖而别,从此便是永诀。 


——最后的事—— 

“您知道吗?伯约先生。”在为姜维一个人举办的宴会上,钟会突然屏退了左右,然后对姜维说:“我曾经见过诸葛武侯。” 

姜维几乎是迅速的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钟会笑着说:“也许您会觉得很好笑,我率兵入川的时候,途经定军山,晚上梦到有仙人入梦,羽扇纶巾、身披鹤氅,要求我不要伤害蜀地百姓。后来我将所梦询问当地百姓,方知此地乃武侯安葬之地。我真无法理解,先皇陛下曾斥他为诸葛村夫,但是他却是我见过的最具名士风流气韵的一个。” 

姜维没有说话。 

钟会有些好奇的问:“伯约先生,听说您是孔明先生最喜爱的弟子,他也曾托梦和您说过什么吗?” 

“不,”姜维摇摇头:“我从来不曾梦到过他。” 

“是吗?”钟会并不以为意:“您知道吗?我见过很多名士,我喜欢和名士交往,而您,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像梦中那位诸葛武侯的。即使是公休、太初那样的名士无法比过您的风韵气度。” 

“用蜀地人的说法,”姜维说:“丞相他是北辰星下凡,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成为他的学生,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万不敢说像字。” 

“那么我居然梦到了北辰星吗?”钟会大笑起来:“伯约先生,您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姜维压低了声音:“据说,只有帝王命格的人,才能梦到北辰。” 

钟会笑得更大声了。 

“多么有趣的传说,伯约先生,我会好好考虑考虑的。” 

姜维并不着急,只将面前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因为他知道种下了种子之后,空气中已经有什么在慢慢的发芽。 

时间在慢慢的推进,钟会和邓艾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在蜀汉亡国后的第一年正月刚刚开始的时候,卫瓘抓住邓艾父子。 

到了十五日元宵那天,钟会在姜维的陪同下,来到成都。 

通过城门的时候,姜维是和钟会同车而入的,这一次,没有当年的夹道欢迎,周围的人群一片默然,偶尔有一两句议论传出来。 

钟会问,他们说什么? 

姜维摇摇头:蜀地僻陋方言,维入蜀数十年亦难听懂。 

钟会哼了一声。 

姜维其实听懂了,那人是说:当初就是个降将,如今再降一次倒是挺习惯。

那天夜里,钟会是在成都的宫楼上找到孑然独立的姜维的。 

“你在看什么?”钟会问。 

“没什么。”姜维抬起头,天空是一片低垂的黑幕:“今天是元宵节,可惜乌云密布,见不到月圆了。”顿了顿,他在心里默默的加上一句:“也看不到北辰——” 

“那也无妨啊。”钟会依旧用他那种贵公子所特有的语气回答:“只是偌大的锦城,却不见几盏花灯,着实冷清无趣。” 

姜维默然无语,他们站在宫楼之上俯瞰整个笼罩在黑暗中的成都。 

“故国新亡,兵荒马乱,民众无心庆祝佳节也可理解。”钟会在他身边继续说道:“可惜啊可惜……伯约先生,如此天府之地,想来往年的元宵定是很美吧?” 

姜维想了想,默默的摇了摇头:“维常年领兵在外,已经多年不曾在成都过节了。”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那年他牵着诸葛瞻的手穿过万千灯火的样子,那时候瞻儿还是个少年,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那时候他们两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但是到处都是温暖的灯火,天上有一轮明月,那时候北辰星也看不到,但是他们却能追逐着一盏孔明灯的方向。然而现在他老了,思远不在了,灯火没有了,月光被挡住了,北辰依然见不到,他在黑暗中依旧迷失了道路,却依旧向前走着。 

只是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钟会突然轻笑了一声:“伯约将军,明年元宵我请你在长安赏灯如何?”他的目光投向虚空:“小时候,和家兄去看过几次,真是美极了……” 

姜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将军很好糊弄,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将军让他无法理解。而现在,他只是觉得,钟士季,也只是个很孤独的人。 

不得不利用他,内心始终也清醒的意识到一切都是为了复国,然而在这一刻,当两人同时看着同一片天地的时候,虽然明白心里想的是绝对不是一件事,却又在冥冥之中觉得该是明白对方的。 

钟会问:“伯约先生,你在想什么?” 

姜维还没来得及抓住自己该明白的是什么,突然就从那种虚幻的理解中清醒过来。他说:“我只是在想将来的事——” 

他要复国,他要救回陛下,他要为思远报仇。 

钟会冷笑了一声:“明天我就会让司马家的人好好瞧瞧。” 

他们并肩下了城楼,在他们身后,有一盏孔明灯缓缓的升起,淡黄的光芒在夜幕下成为唯一的亮色,慢慢的飘远。 

然而姜维并没有看到。

那是蜀主投降之后的第一年正月十五,离正月十八还差三天。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番外:当归


男子回到家的时候,盲目的母亲正在家里做饭。 

“娘。”他跪在母亲面前,任母亲一点点的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泪如雨下:“儿子不孝,这几年让您一人在家受苦了。” 

他是遗腹子,从来都没有过父亲。母亲一个人拉扯大他,送走了婆婆,替他张罗着娶了媳妇,谁知道媳妇生下孩子就过世了,又是母亲帮着他拉扯大孙子,为着家庭的生计母亲熬瞎了双眼,可他和孙子却在几年前被抓去一起充了军。 

“我的孙子呢?”老母亲颤抖着问:“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打建业的时候立了功,将军给他升了官,暂时回不来了。”他安慰老母亲:“我担心您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就先回来了。你瞧,当今的皇帝统一了天下,以后咱就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了。” 

他搀扶着母亲坐下,细细的问起母亲的生活,在战场出生入死的日子里,他最担心的,就是孤苦无依又眼盲的母亲怎么能照顾好自己。 

“有一位好心的年轻人。”母亲回答:“他住在离这里有十里路远的地方,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帮我做农活。”

那天夜里,男子果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他跑出去,山月东升遍野清辉,自家那半亩田里,有个身影正锄着地。 

男子走了过去,那人停了下来,直起身转过脸来看他。 

那是一张很年轻很英俊的脸,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倚锄而立的样子像是一株在月光下挺拔的树,而当男子更走近一点,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那人穿着一副铠甲,在月光下发着幽暗的光芒。和男人当兵时穿的普通铁甲不一样,一看就是精工打造。 

他慌慌张张的行了个礼:“大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脱口而出这个称呼:“这几年小人老母劳您照顾了。” 

那人摆了摆手,这个随意的动作所带出的一种风度和压迫感,和他年轻的脸并不相配,但却让男子更加确定了对那个人的称呼没有错。 

“大人对小人老母的照顾,小人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的打量了他一下,月光之下,似乎能看到那人缓缓的在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然后继续转过身去锄起地来。 

男子立了一会,也返回家拿了把锄头跟在那人的身后锄着地。 

男子的家很偏僻,周围再无别家,月明星稀,翻起泥土带出的清香让人心情沉醉,夜风中时不时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叫声,除此之外锄头落在土里的声音,和那人铠甲随着动作发出的金属碰撞的响声。 

当月亮从东边移到西边,他们停了下来。 

“该如何感谢您呢?大人。”男子继续追问。 

“如果一定要感谢——”那位穿着铠甲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仔细分辨,能够听出一丝本地口音:“请送我一双靴子吧。” 

这时男子才注意到,这位穿着精工制作的铠甲的大人,踩在泥土里的双脚却只穿了袜子,上面溅满了大片褐色的痕迹。 

“我找不到靴子了。”穿着盔甲的人丝毫不觉得尴尬的坦然解释,他指了指西南方:“我要去那边找一位大人,可是没有靴子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男人低下头,他只有一双布鞋,因为穿得太久已经破烂不堪。“明天,明天我一定给您送来。” 

穿盔甲的男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盔甲哗哗的响着,男子恭敬的作揖送他离开,等他抬起头来,男人已经消失在了山岗的那头。 

男子忍不住想,西南方,不就是已经灭亡了的蜀汉吗?这个人会不会是个逃亡的将领?可是他这么年轻,蜀汉已经亡国十六年了。

男子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好东方开始泛白,母亲正坐在堂屋里等他。 

“你见到他了对吗?”母亲问。 

“是啊,见到了。”他关上门,然后走到母亲身边。“那位大人很英俊,看上去不像是一位普通人呢。” 

“他说什么了吗?” 

男人摇摇头,然后意识到自己母亲看不到:“没有。”他回答。出于不想让母亲担心的心理,他隐瞒了关于那位大人和靴子的事情。 

母亲有些古怪的沉默了会,然后指了指他的房间。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才到家,昨晚又幸苦了一晚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衣物我给你准备很久了,就等着你回来。” 

男人应了一声。 

母亲准备的不光是衣服,还有一双新靴子。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样一双靴子甚至有些奢侈,当然,如果配那位将军的盔甲还是不够精致,但是已经是他能提供的最好的了。 

“我想答谢那位恩人,”男人问母亲:“可以把靴子送给他吗?” 

“不行!”母亲突然发起怒来抓着男人的手大声说:“绝对不可以!你如果将靴子送给了他,他就会离开,再也不会来了。” 

男人吃惊于母亲的吝啬,在他心里,母亲一直是个温柔且识大体的人,但是他始终不敢当面反驳他的母亲。他将靴子收了起来,并向母亲发誓自己绝不会将靴子送给那个年轻人。 

然而在晚上,当窗外传来铁甲的声音时,男人还是抱着靴子出了门。 

“您瞧。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种靴子。”他恭恭敬敬的将靴子捧过去:“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们站在院子前的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落下来,照在那人的铠甲上,分割出一个个或明或暗的区域。 

穿着铠甲的人没有接过靴子,他摇了摇头:“这是你母亲在眼睛彻底失明前为你最后做的一双,这样的礼物我受不起。” 

“但母亲的生活多亏了您的照顾,无论如何我必须感谢您。” 

“我的母亲年迈的时候,我却无法照顾她。”穿铠甲的年轻人惆怅的说。 

男人愣了下:“您原来是要回家去见母亲吗?” 

“不——”穿着盔甲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一个苍老的女声却回答了他的问题,男人转过头,看到母亲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倚着柴门瞪着空洞的眼睛瞧着他们,仿佛真的能看到他们一样。“他已经见不到他母亲了。” 

穿着盔甲的年轻人,默默的侧过脸去,男人看到有什么东西似乎从他眼中滑落。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母亲,母亲佝偻着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怨恨。 

他彻底的糊涂了,完全不明白母亲和这年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年轻人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月亮在空中行走,树影也慢慢的移动,他现在能清楚的看到那年轻人的脸了。 

那些从他眼里滑落的东西,在他苍白而英俊的脸上留下的是血色的两道痕迹。 

年轻人转过身子来,朝向他母亲。男人赶忙挡在母亲前面。 

年轻人站住了,盔甲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有风从里面空洞的吹过。“我以为你一直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母亲轻轻的回答,怨恨消失了,她又成了疲倦而温柔的老妇人:“即使我看不见,当你第一天出现,我就知道是你了。你的靴子,是我请人藏起来的,这样你就不会再去找那个人了。” 

“唉——”年轻人叹了口气:“可是,我一定得去向他道歉才行。” 

“然后你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从来都没忘记这里是我的故乡,即使……我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跪倒在地上,以袖掩面而泣。男人试图扶起母亲,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母亲的身体。 

年轻人走过来,捧起男人掉在地上的靴子。 

“换上吧,时候到了,你的孩子天亮之前就会带着你回家。”他对男人说:“之后,你将会独自走很长的一段路,必须有双好的靴子才行。” 

男人迷茫得瞪着年轻人,这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岁的人却有着一双六七十岁的眼睛。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战争、血光、以及死亡。 

他想起来了,他死在了建业,在最后的战斗中死于流矢。 

他换上靴子,朝着苍老的母亲和年轻的父亲各叩了三个头,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当男人的儿子抱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家乡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年迈的奶奶。 

“我不会哭泣的”衰老的女人说:“我一生中最后的眼泪,都在昨夜已经流尽了。” 

就这么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姜维字伯约,天水人氏,建兴六年降蜀,旋即街亭失守,老母妻子皆滞留魏地。后姜维以身殉国,兵变被杀,惨遭戮尸,不得安葬,有随从偷得衣冠靴子,背回故里,依南山筑衣冠冢,靴子别葬冢旁。 

——要是没有靴子,就不会再去找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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