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们认识的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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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目标——写尽人间各种姜

卫将军的猫

一、
赵广犹豫了好一会之后,还是偷偷将姜维大帐前的帘子掀起条缝往里瞧去。

大帐里没有点灯,只有盆炭火静静的燃烧着,地图挂在墙上,佩剑置于架上,案上码着堆竹简文书,但是还好,没人坐在后面奋笔疾书。透过简陋的屏风可以看到后面的榻上隐隐躺着一个人。

他又轻轻放下帘子,然后舒了口气:“可算是睡了。”

两边的侍卫也跟着松了口气。“卫将军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其中一个忧心忡忡的说道:“白天处理军务晚上就给荡寇将军守灵,要再不休息身体非垮了不可。”

“就是。”另一个也附和:“卫将军上次在襄武受的伤还没好全呢。荡寇将军去世这么些天了,卫将军亲手斩杀那个徐质也算是给他报了仇,何必如今再亲自夜夜守灵啊。”

赵广叹了口气。他没法向两个侍卫解释姜维的心理,第一他们不一定能理解,第二姜维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他几乎能想象姜维生气的样子,就坐在刚看到的那张帅案后,皱着眉撇着嘴一言不发的盯着人瞧。在这副强烈具有画面感的想象里,他突然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有哪里多了点东西,然后他又一次小心翼翼的掀起帘子。

现在他确认哪里不对了——那案上有一个在他想象的画面里没有出现的玩意。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的辨认着那个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端坐在竹简上大印大小的东西,然后慢慢的放下帘子转过头问:“为什么卫将军的案上有一只猫?”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其中一个才猛的一拍头:“我想起来了,昨天晚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到帐外来了一只,本来我们要把它赶走,刚好被卫将军看到了,说还是只小猫,大概饿坏了,他的粥没喝完,就把它抱进去了。”

另一个这会也想起来了忙不迭的点头:“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卫将军这是打算养着它了?”

仿佛回应他的话,帐内传来“喵!”的一声。把正凑在一起悄声嘀咕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赵广又瞅了一眼,那毛茸茸的一团现在站起来了,正在案上不安的走来走去,不时喵喵的小声叫着。

“我先去把它弄出来好了,这么闹非把卫将军又吵醒不可。”赵广嘀咕完轻手轻脚的闪进去,那只小猫见到他进来反而不叫了,扭头似乎想逃,可惜案上的那堆竹简被它扒拉两下哗啦一滑,小家伙在案上跌了个跟头咕噜两下就到了案边,幸好赵广眼疾手快的伸手一捞,方才避免砸到地上。

感觉到小猫似乎还想逃,赵广另一只手抓着它的顶花皮将它拎起来举到眼前。

这是一只真正的小猫,大概刚满月不久,全身黑得没有一根杂毛,连瞪着赵广的那双大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黑。

“喵!”小猫又叫了一声,简短有力,可惜奶声奶气的实在威严不足。赵广忙用唇语表示:安静!不要把你主人吵醒了!做完这事他就觉得自己太傻,居然指望一只猫能懂,就又赶紧把小猫抱到怀里,一手摸着它希望能让它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是抚摸的作用还是小猫真懂了,虽然在赵广的臂弯里挣扎了一小会,但是小猫再没叫过,赵广就这么抱着小猫,轻轻绕过屏风,远远的在姜维的榻前站定。

姜维睡得很沉,刚刚的声音似乎完全没有吵醒他。赵广静静的看着他的脸,即使在睡梦之中,他的眉间也不得舒展,在醒着的时候所具有的那种仿佛永远不知疲惫的力量褪去之后,他第一次深深的感觉到姜维已经老了。青丝夹杂着白发,脸上透着倦意。

他们都老了。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二十六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在这个乱世之中,很多人甚至没有机会活到二十六岁。

早已入冬,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等明年伯约就和丞相去世那年一样大了。赵广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然后他为着这个不甚吉利的想法狠狠的在心里朝自己啐了一口。

天冷着呢。他强迫自己脑子想到其他方面去:一小盆炭火根本就不够,这大帐还是太冷了点。伯约盖得是不是薄了点?被子有点滑落,因为姜维右手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抓着左臂。湿冷的天气里伤口总是又酸又疼,赵广亲身体验过,有时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受伤的手脚才好。一个月前姜维亲自在阵前与敌将徐质对战,左臂被刺了一刀,徐质则丢掉了性命。

赵广想帮姜维掖好被子,又怕会把他吵醒,刚抬手,怀里一动,小猫在他的臂弯里挠着他袖子爬了出来,趴着他的胳膊往外瞅着姜维,突然“喵!”的一声叫,就要往榻上跳。

赵广再次眼明手快的抓住了它。小猫在他手下焦躁的用力扭动身子,小爪子在空中使劲蹬着,喵喵的叫个不停,他吓得把它塞到怀里,还好姜维大概是太累了,并没被吵醒。赵广最后看了眼,决定比起冒着弄醒他的危险给他掖被子,让姜维好好睡一觉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他就这么揣着还在他怀里挠个不停的小猫退了出去,吩咐完让侍卫再给帐内添一炉烧得旺旺的柴火之后,他从怀里将小猫拎出来:“如果卫将军醒了找猫就说我抱走了。”

侍卫点着头答应,还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却差点被小猫一爪子抓过去,不由得悻悻的收回手道:“这小家伙比起昨晚精神真好。”

“那是。”赵广整理了一下前襟:“刚刚要不是我衣服穿得厚胸口非被这小爪子扒拉出血来不可。”小猫喵喵的叫着,他举起拎着小猫的手摆摆:“我得走了,不然卫将军非被它叫醒了不可。”

伴随着侍卫行礼告辞的,是小猫仿佛抗议一般“喵呜喵呜”更大声的叫声。


赵广抱着猫往自己营地里走的时候,喵喵的叫声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他少不得要和人解释一遍又一遍:“这不是我的,是卫将军的猫,他休息呢,小家伙闹得很,我就抱出来了。”

有人点点头:“是该让卫将军好好休息休息。”有人伸手想摸下头,那只小猫毫不客气的就是一爪子,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卫将军的猫你也敢随便摸,活该。”那人悻悻的收了手,擦掉上面的一丝血痕:“好凶。”

小猫在赵广怀里蹬着他胳膊弓起身子,耳朵往后,眯起眼睛发出一阵奇怪的低吼,似乎对成为围观对象很不满,赵广苦笑了下:“你们就别招它了。”周围的人又笑了起来,在这阵善意的笑声中突然传出一个突兀的声音:“卫将军养个猫都这么有攻击性,流的血还不够多啊。”

周围瞬间就安静下来,赵广顺着声音看过去,廖化和张翼站在那,说话的正是廖化。

廖化一贯反对北伐,张翼也是。为这事姜维和他们没少在朝廷上争论,赵广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就来了火:“廖老将军什么意思?”

旁边的人觉出两人气氛不对,一边是姜维心腹一边是军中元老,有些识趣又不想惹事的就悄悄走了,大多数剩下来的也安静的看着两人不好插嘴。

“没什么意思。”廖化摸了把花白的胡子冷笑一声:“就说这小猫张牙舞爪的,以为自己能有多大本事,不知道安心本职抓老鼠,却要和人争高低,把人划了道血印就以为得胜了,却不知道如果一个不小心遇上个凶的,只怕会被——咔”他配合着声音伸出手做了个拧脖子的动作:“我是想卫将军养着它大概是想引以为戒吧。”

赵广抬手将小猫护在掌下,向前迈一步,索性挑明了讲:“我们这次能拔三县之民入川,斩杀敌将徐质,对于廖老将军原来不过是小猫抓的一道血印?”

“难道不是?”廖化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三县又怎样?荡寇将军的尸骨还没入土呢!”

赵广感觉到怀里的小猫抖了一下,也许是被廖化的声音吓到,他稍微加大了点力气摁住它,防止它一激动蹦出来。但是他无力去反驳廖化,如果让他选,他也宁愿不要三县之民只要张嶷活着,可他知道张嶷战死最难过的人就是姜维,他一想起侍卫的话和姜维疲惫的样子就更觉得廖化这话说得太可恶,几乎是满怀恶意的,赵广说道:“是呀,三县之民算不得什么,当年在白水边,廖老将军也觉得洮城曲城连条血印也算不得吧!”

延熙十二年曲城之战,廖化驻兵白水南,被邓艾识得破绽,导致魏军先占了洮城,姜维的作战计划失败,还搭进去两座城池和两位牙门将军,突然听到赵广提起这事,一头白发之下廖化老脸涨得通红,他咬着牙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被堵得说不出来,吹胡子瞪眼的盯着赵广,一时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有些人站到了廖化身后,更多的人站在赵广身边。

在这紧张的气氛里,突然有个慢悠悠的声音说道:“卫将军怎么突然想起养猫了?我前天去他那还没见到呢。”

说话的是张翼。

赵广索性撇开廖化和他说话:“昨天这猫自己跑来,卫将军给了一口粥它就不肯走了。”

“哦。”张翼点点头,好像完全没察觉之前廖化和赵广的交锋:“卫将军喜欢猫啊?”

“可能吧……”赵广停顿了一下,笑笑回答:“当年他刚来,丞相任命他的第一个官职不就是仓曹掾嘛。管过粮仓的总是都对猫有感情吧?”

怀里的小猫小声的叫了一声。

周围的人又都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下来,廖化“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张翼表情有些复杂的看了一眼,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小猫,也跟在后面离开了。

赵广也不想再闹出麻烦,将小猫用袖子盖住快步直接回了自己的营帐,一路上小猫没有再叫也没有挣扎,老老实实的窝在他怀里,如此安静以至于当赵广一度担心把它捂死了。

虽然当赵广终于把它拎出来的时候有确认过它还好好的,可他依旧有些担心——比起刚才那生龙活虎的样子,现在的小猫明显没什么精神,放在桌上之后也不乱跑,就趴在那儿蜷成个小毛球。

“嘿!”赵广戳了戳小猫:“你怎么了?”

“喵……”小猫看了他一眼,用爪子抵在赵广的指头上往外推。

“你是让我别烦你?”赵广有些吃惊的问。小猫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我疯了才和猫说话。”赵广摇了摇头,帐内没有其他人,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把腿在案边伸直用力的捶打了几下:“人老了,腿上受过伤的地方一受冻就不舒服……咳,我又和猫说什么呢。”他顺手拖来一个凭几靠着,一只手伸过去逗猫。

小猫再次把它的指头推开然后站了起来,赵广饶有兴趣的猜着它准备干什么,只见小猫迈着步子走到案边打量了一下,然后退后两步轻轻一跳——准确的落在了赵广的腿上,然后它勾着裤腿往上爬了两下,停在膝盖上方一点的地方,转两圈又缩成一个毛球不动了。

小家伙不重,毛茸茸的压着很暖和。让赵广吃惊的是,它选的位置就是他从前受过伤的地方。

“给我暖腿啊?这么乖?”

小猫没理他,半眯着眼睛趴着不知道想什么。

赵广也靠着凭几眯了会,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猫还趴在腿上一动不动:“睡着了?”

“咪呜。”

“咦?还醒着呢。”赵广真觉得小猫好像能听懂他说话,又问道,但是这次没有回答,小猫头枕在自己的爪子上,不知道为什么,赵广觉得自己能感觉它的情绪很低落。

“生廖元俭的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和猫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也生气啊,别人就算了,廖化他也是荆州过来的老人,知道北伐中原兴复汉室是先帝和丞相的遗愿,伯约他比我们晚来那么久都从不放弃,元俭怎么可以老是和他唱反调啊。”

小猫没有反应,赵广伸出手勾它下巴想让它抬起头来,小猫扭头躲开了。

“唉,我也不知道伯约怎么想的。”赵广一边不屈不饶的用手逗着小猫一边继续自说自话:“张翼也好廖化也好,都是和他作对的家伙,他也明明就不喜欢他们,每次进军还都要拖着他们一起。我跟你说吧,今天为了你和廖元俭吵架这事要是传到伯约耳朵里他肯定还要说我影响军中安定团结,我也不想给他找麻烦啊,可是廖老头今天说的话也太过分了!哎哟!你咬我干嘛!”

小猫舔了舔舌头,眼睛亮晶晶的。

“你也怪我不该和元俭吵架?还是也觉得他很讨厌?”

“喵呜。”

“还是听不懂……算了。”赵广也不怎么在意,小猫本来牙就不利,咬得也不狠,只有个浅浅的白印,对于究竟战阵的老将军来说完全算不得什么,他继续摸着小猫的头:“不过你要真通人性,就多和你主人说说话,就当是报饭恩,你不知道,别看他平常威风,一副钢筋铁骨的样子,其实身体也不咋地,有心痛的毛病好几年了,大夫说是郁结所致,我看没错,他这个人把什么都闷在心里扛在肩上不愿意和人说,饭闷久都会馊呢何况是人……说起饭……”赵广的思维跳跃得出奇的快:“你饿不饿啊?”

他抱起小猫放在地上,撑着案面站起来,轻轻揉了下腿,收起疲态,又变回那个神采奕奕的赵将军,这才大步走出去。

等赵广再端着一碗东西进来的时候,小猫正在地上用爪子划些什么,看到他挑起帘子,小猫停下来,定定的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期待。

赵广愣在那仔细思考了一下这眼神中的含义,然后问:“小家伙你要上茅房么?别在我帐子里面乱来啊出去刨坑。”

“喵!!”小猫感觉特别愤怒吼了声,赵广甚至觉得那一瞬他听懂了猫语,四个字:你个笨蛋!随后小猫更迅速的在地上一通乱刨,赵广放下碗过去看了眼,地上横横竖竖一堆乱七八糟爪子刨过的痕迹,乍一看上去像是在个拙劣的刀笔吏在竹简上写错字之后拿刻刀随意刮掉一般,小猫蹲坐在一边,挑衅似的瞪着他。

“写字呢?”赵广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随即不顾小猫试图攻击他的举动将它拎了起来放在案上:“好了好了乖一点,我在伙夫那要了点东西给你吃。”

桌上摆着的是一个豁了边的破陶碗,里面盛着用水泡软的剩饭。小猫只远远的瞅了一眼,就绕着走到案的另一头,那里摆着的杯子里面盛着清水,在赵广反应过来之前,它就已经伸头进去喝了两口。

“那是我的杯子!”赵广嚷归嚷,还是端着杯子微微倾斜一点让小猫更方便喝水:“你这小家伙还挺讲究,嫌弃不干净啊?”喝完水他又把破陶碗递过来,小猫立起来用前爪推开了。

“你男孩还是女孩啊?这么挑食。”赵广放下碗,俯身看着小猫。

小猫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案边,身体伏下发出威胁的呼呼声。但是这种威胁对赵广明显没什么作用,他两手摁住小猫,搂着他的前腿把它抱起来举到眼前:“让我看看……男孩还是女孩?”

“呜嗷——喵!!”伴随着一声惨烈的猫叫,小猫的后腿准确的蹬在了赵广脸上,趁着赵广吃痛松了手,它一扭身挣脱开摔了下去,在案上轱辘打了几个滚。

赵广摸了摸脸,湿湿的,火辣辣的痛,大概这次是破皮出血了。他本来想教训一下小猫,但看到它跌得晕头转向的晃着头找不清方向,不由得就又笑了起来。

小猫一听见他的笑声就又炸了毛,朝着他发出奶声奶气的低吼。

“小家伙你还真有趣……”赵广随便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你应该多逗逗伯约,我跟你说,他笑起来很好看的,就是好久都没见他笑了……

“咪……”小猫停止怒吼,又坐直身子,头微微歪向一边,还用爪子擦了下自己脸。赵广饶有兴趣的看着它做这一切:“又不是夸你,你不好意思什么?”

“喵呜!”

“不要又对我上爪子!你这习惯不好!抓我就算了,抓了伯约怎么办?他是卫将军,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脸上三道血痕能惹多少闲言碎语?”

“喵~”

“认真和你说呢,我要出去巡营,晚上才会回来,你不要乱跑。这里有吃的有……”赵广顿了下,一脸不舍的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水然后摆到盛饭的破陶碗边上:“……有喝的。你就乖乖的呆着睡觉,等伯约醒了我再送你回去。”

“喵~”

“听不懂啊!”赵广有些气恼的抱起小猫,平视着它的眼睛:“不许乱跑,军营里人马这么多,一脚就能把你踩没了。我可不想拎着猫皮去给伯约又添次堵,让他堵心的事情太多了。”小猫的眼睛里润润的,像是浅溪中被阳光照射的黑色石子,仿佛各种复杂的情绪流动于其上,赵广一时有点愣住了,那双猫眼有种奇妙的吸引力,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还没想得太清楚,小猫突然冷不丁的伸出舌头,在他脸上的伤口上轻轻舔了下。

有点痒。赵广放下小猫,摸了摸它的头,朝帐外走去,挑起帘子后他又回头看了眼,小猫端端正正蹲在案上看着他。

“物似主人型。”他笑着嘀咕了一句,放下帘子走了出去。


小猫从赵广营帐侧面的缝隙中钻出来的时候,帐口的卫兵还站得笔直按照赵广的吩咐守在那里。

“咪呜~”小猫小声的哼着,抖了抖身子,一半是为了抖掉钻洞沾上的灰尘,一半是因为北风刮起来的确很冷。

迎着风跑了两步,小猫突然又折了回来。帷布刚刚被它拱开的地方,风呼呼往帐里灌,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小猫伸出爪子将布勾下来,接着又是扒又是拱,总算用小石头和土将布再度压住了,又在上面蹦了两下,确认不会漏风方才满意的离开。

穿过营房,闪过人腿和马蹄,钻过隔离的栅栏,小猫灵巧的游走在整个兵营,逃开可能的危险,避过众人的目光,却又时不时的停下来,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蹲着听将士们的两句闲谈,然后轻巧的跑往别处。

然而当来到一座与众不同的营帐前的时候,它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

这座营帐在整个军营的一角,规模只比姜维的大帐稍微小点,周围的营帐都隔得距离远比一般的距离要大,在经历一段时间的连番大战之后刚刚撤回汉中附近的军营里,所有人都忙着休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只有这一块格外的安静,除了门口站着的两名守卫外,几乎没有人从这过。

然而最特殊的,是在这大帐前挂着一面招魂幡。

小猫来回踱了几步,最后下定决心一般的站定吸了口气,撒开四条小短腿,借着杂草和风沙的掩护,趁着守卫的一时走神的功夫,灵巧的避过他们的视线,一弓身闪进了大帐。

帐内设着的是灵堂,正中摆着一副黑漆的棺木,前面香案的牌位上写着:“汉关内侯张嶷之位”。小猫爬上香案,蹲在牌位前俯下身去,起来,再伏下,如此三次,就仿佛人在叩首一般,然后歪着头盯着牌位后的棺木。

帐内很安静,虽然外面偶尔会传来一阵喧哗,但是这里一直是静穆的。

属于死者的安静。

连小猫都没有叫唤,仿佛陷入了沉思。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打破了这种安静:“伯约?”

小猫抖了下,声音来自它的背后,它没有回头,若无其事的支起后腿立着用目光追逐着其实并不存在的飞蝇。

“伯约你就别装了!”那声音爽朗的大笑起来。小猫转过头去追寻声音的来源,在它背后帐内一角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位老者,神情爽朗,面容可亲,但小猫一看清他的样子全身的毛瞬间炸起,四肢一蹬弹起向后,咚的一声撞在棺木上再咕噜滚下来。

一个侍卫撩起帘子看了眼:“我觉得好像听到敲棺材板的声音。”

“你别瞎说。”另一个也伸头进来四处看了眼,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瞪了眼队友:“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吧!”

“也许吧……”大帐里明明没有风,阴冷却似乎比外面更甚,第一个侍卫莫名的打了个寒战,举手向棺材做了个揖:“荡寇将军您最体恤下士了,卫将军也杀了那个姓徐的为您报仇了,您要还不满意就去找魏军去,千万别吓唬咱们这小兵……”

同伴一巴掌拍他背上,拎起他后颈把他扯出来:“你别在那胡说八道,站好岗,小心一会让卫将军看到!”

在他们离开之后,小猫才从香案下钻出来,大概因为那下撞得不清,还有点晕乎乎的,晃悠悠走了几步后脚一软,索性坐下来,警惕的打量着蹲在他前面的那个老人。

“呜咪!”

“你真撞傻了?是我啊!”老人拍了拍胸脯:“我张伯岐啊!”

小猫眯起眼睛:“喵~喵?”

“鬼!当然是鬼!”张嶷指着棺材说:“你自己替我收的尸,”他用饭烧糊了的口气评论道:“都被箭射成那样了还能做人才是有鬼了好吧。”

小猫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呜……喵?”

“不要小看鬼的眼睛,自从我做了鬼啊,看什么都比做人的时候要清楚多了。而且我以前在南中就听说过,用某些方法可以让人的生灵进入动物体内,有时候有些部族里就用这种方法控制大象或者猛虎用来战斗,不过……”他冲着小猫比划了下,大笑起来:“这么小的战斗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哈哈……”

“喵!”小猫坐直身子挥了下前爪,虽然力图表现威严,奈何毛茸茸的小爪子配上还带着稚气的叫声实在缺乏说服力,惹得张嶷又是一阵大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看到小猫好像真有些恼了,张嶷夸张的擦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大概这个小东西是报恩吧,你就当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好了,我觉得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至少让身体睡个好觉。”

“喵……”对于张嶷的说法,小猫歪着头打量着他一番后陷入沉思。但显然张嶷不打算就这么停嘴:“我说伯约啊……我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这么可爱,我说……要不你也别变回来了,这样子比你整天皱着眉头板着脸的样子讨人喜欢多了!你这样去朝廷上喵喵叫,说不定陛下就立刻把军队粮食都拨咱们了,你这样去前线一亮爪子,敌人就都笑下马……”看着小猫果然亮出了爪子,张嶷才摆着手住了嘴:“好好好我不嘲笑你了,等你醒了就变回来了。”

“呜……”小猫点点头,收起爪子,迟疑的站起来转了两圈,又朝张嶷叫道:“喵?”

“我?就是一觉醒来就变鬼了呗,我说啊,你这家伙有时候真固执,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哪埋哪就行了,非把我拖回汉中来,军中一个通灵的人也没有,我孤魂野鬼的老无聊了,要不是黑猫是灵物能看到……”

张嶷突然发现小猫有些不对劲,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光芒,当他说到黑猫是灵物的时候,小猫突然转身朝外面奔去,毫无顾忌的,从帐门穿过,从两个侍卫中间,把他们吓了一跳。

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张嶷很快意识到了小猫,或者是姜维想要做什么,甚至来不及感叹,他只能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小猫一改之前来时的谨慎和小心,像是一阵小型黑色烈风一般从营地中间刮过,从拦马栅之间越过,从人群和马匹间穿过,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挠它,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它选择的方向。

张嶷跟在后面,虽然能够毫无障碍的穿过任何物体,他也难以跟上小猫那种疯狂的奔跑速度,在高喊了数声伯约却没有任何效果之后,他不由得大骂:“这是什么猫啊!跑得比鬼还快!”

不过小猫的速度到底是慢了下来,当穿过兵营间已经踩实的道路继续向南,泥泞的地面让它好几次跌进泥水坑里,一身乌黑发亮的皮毛已经污浊不堪,然而它并没有停下来,顽强的从泥水中爬起继续向前,虽然跌跌撞撞,却实在向着南方。

南方有什么,张嶷很清楚,一直向南,就到汉中,过了汉中往南,就是定军山。

如果是人,也许走上一两天可以到。如果快马加鞭,或许大半天可以到。然而这路程对于一只小猫而言,却实在是太远了。趁着小猫再一次在泥潭里跌得晕头转向,张嶷终于抢到它前面拦住了去路。

“伯约你清醒点!你到不了丞相那的!”

然而小猫埋头从他脚间穿了过去。

他拦不住它,他没有形体,只是一个鬼魂。

张嶷叹了口气,接着前方的状况又让他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他还有凉这个感觉的话……

小猫冲过张嶷之后继续向前,原本已经显露出的疲态似乎被张嶷的话刺激得完全消失,它甚至比之前跑得更快,一种疯狂到完全不留余力视周围完全无物的冲刺。

向南,继续向南。

但是前方有比泥泞更危险的存在。张嶷清楚的看到一对骑兵正朝这边疾驰,一旦撞上,如今完全失去理智的小猫能不能从马腿间避开这个问题他完全不敢去想。在南中时他见过一位驱使生灵进入动物体内的巫兵在附身的动物战死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灵魂去了哪里,只知道它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内,而身体则在日复一日的昏睡中进入永恒的长眠。

然而即使张嶷快急疯了,他也无可奈何,小猫完全不听他说话,他又没法让它停下来。

这时候有人突然伸出了援手——虽然方式很不客气,一抬脚拦在小猫的前进路线上,直接将它绊个跟头。

小猫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被一只手拎了起来。这时骑兵队刚好过去,骑手们在马上向那位站在路边的将军行礼,所有看到他手上那只脏兮兮的小猫的人,都流露一丝错愕和好奇。

张嶷又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拎着还在徒劳的挣扎着的小猫的顶花皮的人,是廖化。

等骑兵过去,廖化将继续努力挣扎着要挣脱的小猫拎到眼前嘀咕道:“这姜维养的猫怎么和他一样疯?”

看着小猫的小短腿努力的蹬着,爪子都亮了出来,张嶷生怕它弄伤了廖化然后被这位一贯脾气不太好又和伯约不对付的老将军一用力给解决了,忙冲着小猫训斥道:“伯约你不要胡闹了!丞相不可能在定军山的。”

小猫的挣扎停了下来,它越过廖化定定的看着张嶷,沙哑的叫着:“……喵?”

张嶷看着它的眼睛,黑色之中疯狂的热度还没完全熄灭,就像是烧得通红的黑炭被人突然泼上冷水,蒙着一层黯然的灰色,内里却还是炙热的。

是他点起来的火,是他泼上的冷水,而且他还得继续泼下去:“抱歉之前我没说得太清楚,我亲眼看到你们埋葬了那些阵亡的将士,他们只要入土,就都消失了,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入土为安,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你去定军山也见不到丞相的……他已经去地下继续追随先帝了……你见不到他的……”

小猫愣愣的盯着张嶷,似乎想要观察他是不是在说谎,它的眼神是那样的孤独无助,张嶷转过头去不忍心再与它对视。

等他再转过来,小猫已经闭上了眼睛,垂着头,它累坏了,之前疯狂的奔跑以前用尽了它所有的力量,仅靠着一股念头在驱使着它前进而已。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已经完全变成泥土色的皮毛。

廖化也察觉了小猫的不对劲,他晃了两下:“不闹了?”

小猫闭着眼睛没有理他,在犹豫了一会之后,廖化突然做了个让张嶷吃惊的动作,他扯过披风,把小猫小心的包了进去,然后抱着它向自己帐篷走去。

“真是和你主人一样闹腾,一样能惹麻烦,一样让人跟在后面收拾。”

听着廖化一边走一边唠叨,张嶷突然又有点想笑了。




廖化给小猫洗了个澡,用了两大盆热水,才让小猫又恢复了黑亮的毛色。为此老将军一边给它洗澡一边抱怨:“我还准备洗个脸,水都让你用完了!”可话虽这么说,他试了试水温,将刚让侍卫端进来的最后一点热水也倒了进去。

“啧啧。”张嶷站在一边摇了摇头:“元俭你真是不抱怨就不舒服。”

“舒服吧?”廖化听不到张嶷的话,用手往小猫身上轻轻的泼水一边问:“你这小家伙算是有福气,我孙子我都没给他这么洗过。”

小猫头在他的手上蹭了蹭,但明显的情绪依然不高。廖化将它拎出来放在案上,它就湿漉漉的伏在那,眯着眼睛耷拉着耳朵。

“甩啊!”廖化让人泼了水,回头一看小猫,气呼呼的把手翻得和朵花似的:“这样把毛上的水甩干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会吧?”

小猫瞄了他一眼,敷衍的转了转头,与其说是甩水,更像是在摇头。廖化吹胡子瞪眼的走过去,拎起小猫:“别在我案上趴着弄得都是水!”他站在帐里四下张望了番,帐内简简单单的连块帘子也没挂——这是他的风格,但是现在却让他有点犯了难,最后还是挂着的披风遭了殃,被他拿来包着小猫一顿搓。

“我非要姜维赔我件不可!”

“喵~”小猫在披风堆里挣扎了半天探出头冲着廖化小小的叫了声。廖化眯着眼笑了笑:“反正你家主人是个不知道集财的,朝廷发的俸禄他每次都不是拿来救济这个就是用来资助那个,到手就没了。你也没必要替他心疼嘛。”

张嶷盘腿坐在一边:“我说伯约啊,你不会真准备赔他一件吧?”

小猫又“喵”了一声。廖化摸着它头问:“叫啥?还冷?”他站起来,将火盆挪到案边。

“他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当真了啊,我保证,他肯定不会问你要什么披风的。他都不会承认他帮你的猫洗过澡,你要真赔个披风给他,让他知道……嘿嘿嘿……”张嶷伸出一根指头在小猫面前晃了晃。

小猫扭头去眯起眼睛。火盆里炭火烧得通红,弥漫其上的红色火焰跳着神秘的舞蹈。

大帐里安静下来,一人一猫一鬼都盯着火盆陷入了沉思。廖化左手撑着头,右手轻轻的拦在小猫前面,防止它一不小心栽到火盆里,但是没多久,他的头一点,又一点,开始发出一阵呼噜声。

小猫和张嶷都被这阵呼噜声从各自的心思中惊醒,张嶷凑过去看了眼,笑道:“这个元俭,还真是说睡就睡。”

小猫小声的叫了声。

“没事。”张嶷摆摆手:“有火盆呢,不会着凉的。”

小猫歪歪头,又叫了声。

“你当着他的面说老人家要注意身体试试?”张嶷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元俭最讨厌就是别人说他老了么?”

小猫把头歪向另外一边。

“你啊……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尴尬,说话不小心会惹大麻烦的。你别嫌我啰嗦,死了还爱教训人,我说话准着呢,当年要是文伟听我一句劝……唉……”张嶷叹了口气,看到小猫耷拉着耳朵蹲在面前老老实实听训,他又忍不住笑了:“我也就这么唠叨两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你本来就是个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的家伙,再因为慎言不说话,有些人非急死不可。”

“喵?”

“不可说,不可说。”张嶷一脸神秘:“人家在我棺材跟前和我说的心里话,只能天知,地知,鬼知。”他手向上一指,向下一指,又比向自己,最后点了一下小猫:“猫不能知。”

小猫哼了声,转身开始推搡廖化的手,老将军睁开眼睛轻轻拍了它一下:“别闹!”索性换了个姿势伏在案上继续睡,还嘀咕了两句:“你这小毛头现在精神好了,老人家我今天大早就起来巡营,这才有空打个盹,别吵我……”

咕咕的好像自言自语了两声之后,小猫放弃了弄醒廖化的想法,转而试图将那堆披风给他盖上——不过相对于它的体积来说,那块布实在也有点大,它拽了半天,倒是把自己缠了进去。

“让你说老人家坏话!”张嶷在一边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小猫在披风里挣扎,反正这事他也帮不上忙:“你以为你多年轻,你以为你永远的二十七岁啊。”

"呼……"小猫似乎有点气恼,咬着披风用力一跳,硬是跳到了廖化的肩膀上,披风则搭上了他的半边胳膊。虽然算是成功了一半,但可惜也把廖化给弄醒了,他猛的直起身,小猫一个站不稳,又从肩膀上滚了下来。

“你这个混球……”廖化揉着眼睛大骂,当他抬起手的时候,披风从他的手臂上滑落下来。廖化没有再骂,他盯着落在席上的披风,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伸出手去,廖化从那下面拯救出了还在挣扎的小猫,再度将它拎到案上。

张嶷有些担心,小猫还经不住廖化一拳头,他建议道:“伯约咱们跑路吧,元俭只怕发脾气了。”可小猫老老实实的坐着,低首伏耳,垂头丧气,像是个做错了事等着挨训的小孩。

廖化右手只在小猫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你这个小混球……”他用手指勾着小猫的颈部想让它抬起头来,小猫别扭的拧着,头歪向另外一边。

“还真是物似主人……”廖化嘀咕着:“这别扭的怪脾气。”他揉了揉小猫的头“你是要给我盖东西?”小猫好像完全没听懂他的话,自顾自的盯着自己的尾巴摆来摆去。

廖化愣了下,摇头笑了笑:“我居然跟个猫说话。”

张嶷则在一边表示:“伯约你还真能装!”

安静又回到了大帐里,小猫无辜的玩着自己的尾巴,过了会,廖化一摸胡子:“我还是觉得你是给我盖披风。”

“喵~”小猫的回答是开始追着自己尾巴转圈。

廖化有些气恼的抓住转来转去的小猫,将它摁在自己面前:“不要和你主人学坏!要听老人家说话啊!”

“咪~”小猫舔了把他手背表示自己很无辜。张嶷在一边笑得有些没形象——反正又没“人”看到不是:“我的卫将军大人,你真不考虑一直用这个形象来要钱要粮要兵要支持?保证连曹魏都会肯掏钱一看的。”

小猫冲着张嶷挥了挥爪子,不过这威胁明显对张嶷没啥用,倒是廖化吓了一跳,然后又敲了下它的额头。

“还要挠我?你主人是不是和你说了我很多坏话?”他停了一会,又自己摇了摇头:“唉,我知道卫将军不喜欢我。我就是个招人厌,老爱和他作对的臭老头。”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小猫,看着那双漂亮的黑宝石般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知道,我在这军中不大招人喜欢,因为我总是说怪话,说我不支持卫将军的北伐……”他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要不支持北伐我还呆在这干嘛!我老廖家难道就少这点米,不当这个将军就吃不上饭?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曾孙子都有了,我要不支持北伐我早就回家抱孙子玩去了!”

小猫“咪咪”的小声叫着,将小爪子放到廖化的手上,廖化轻轻的捏了一下,粉嫩的小肉垫软乎乎的。“别怕,不是骂你。”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赵广他们总觉得我不了解卫将军的难处……他不过是为了实现丞相的遗愿,朝廷里却有那么多人和他作对,本来处境就不好,我还在军中和他唱反调。我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他们肯定说我贪生怕死,哼!”廖化一瞪眼,声音不觉再次大了起来:“我从跟着关将军转战荆州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叫怕死!赵广那小子,我军前效力的时候他胡子还没长出来呢!”

小猫又喵喵叫了两声,蹭着廖化的手,廖化揉了揉它的头:“你不喜欢我说赵广坏话?我能说啥啊……就算冲着子龙老将军我也就抱怨抱怨……能说什么啊……”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去过荆州的人,记得那段日子的……已经越来越少了……伯恭也反对北伐,但是赵广特别针对我,是因为我是他一起呆过荆州的,他以为我忘了我们真正的家不在益州,可我怎么会忘……”抚摸着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他望着火盆里跳跃的红色火焰再度陷入沉思,过了一会,他才轻声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北伐?……因为我经历过太多了,荆州丢了,关将军被害了,我们还有先帝;东征败了,先帝去了,我们还有丞相;可要是现在北伐失败了,伯约不在了,我们蜀汉还有谁能抵抗曹魏?国力衰落人才凋零,这次又没有了伯岐,我们已经输不起了啊……”

“唉……元俭你别这么说……”许久没有说话的张嶷叹了口气,他看着小猫,它眯着眼睛趴在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这些话,也就跟你说说。”廖化苦笑了一声:“其实我有点搞不清你主人,他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你说他不懂政治吧,他能当上卫将军,将来这大将军的位置也是他的,你说他懂吧……他似乎一点都不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何等尴尬的位置……你说他不讨厌我吧,咱们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事情多了,你说他讨厌我吧……我就不明白了,我和伯恭都是明确发对北伐的,他每次还拉着我们一起来干嘛……还有伯岐的事……”

张嶷疑惑的问:“又关我什么事?”

廖化没有再说下去,小猫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来盯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说的一切它都能明白,但是就因为这样,他反而不好意思继续说了。

“诶……”他摸了摸鼻子,对于自己嘀嘀咕咕的和一只猫说了那么多感到有点羞愧,张嶷在一边催促:“我说你倒是说完啊,这个时候又害什么羞,伯约你不许盯着他看,你是一只猫!玩你的尾巴去!”

小猫喵喵的叫着对张嶷表示抗议,但是廖化明显理解错了它的意思,他拍着它的头安慰道:“好好好,不要闹,知道你听老头子唠叨不耐烦……”小猫蹭着他的手,廖化站了起来,朝帐外走去。张嶷则跟在后面喊:“喂!元俭你别走啊他不是这个意思你听不懂不要瞎猜好不好。”可惜他喊得再大声廖化也没听见,径直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你看,把他气走了。”张嶷回过头教训小猫:“那你负责解释吧,我怎么了?”

小猫眨了眨眼睛,然后扭过头去开始玩尾巴。张嶷气得一瞪眼:“这会你在我面前倒是会装了!”

玩尾巴的玩尾巴,瞪眼生气的干瞪眼,就这么过了半刻,廖化又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碗。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小猫警觉的猛地站起来,把张嶷吓了一跳。

“新鲜的鱼!”廖化兴高采烈的冲着小猫嚷道:“我要来的时候还会动呢!别跑别跑,都是你的,老夫不吃生鱼不和你抢!”说完他将碗放在正准备逃出去的小猫面前:“饿坏了吧?”

小猫无奈的蹲下来,看看碗,又看看廖化。张嶷瞟了一眼碗里的东西“啧啧”感叹道:“真新鲜……”

“喵……”

“别光叫!吃啊!”廖化又把碗拿近了点,小猫嗅了嗅,飞快的站起来退了一步。

“不喜欢?”廖化蹲在那疑惑的自言自语:“不可能啊,哪有猫不吃腥的……难道是伯约教它不要吃我的东西?”

“喵……”

“应该也不可能啊……”廖化皱着眉头又下了个结论:“那……难道现在连猫都嫌弃我了?”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廖化在这军营里就这么不受待见么?”

小猫再一次看看思维跳跃过快且明显有点丧气的老将军又看看那碗盛着新鲜天然未加工腥味扑鼻红红白白的鱼肉,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噜声,将头伸了过去……


小猫一路小跑着穿过营地,在已经暗下去的天色掩护下,没有人注意到它,包括守在廖化帐前的卫兵。

张嶷跟在它后面,对于不用避开任何障碍的他来说,跟在小跑的猫后面完全不是件麻烦的事。瞅着小猫正停下来打量路况,他悠悠的问了句:“鱼好吃么?”

小猫抖了一下,然后皱着脸吐了下舌头。

“哈哈哈哈!”张嶷毫不客气的大笑起来,反正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不客气的挥爪。

虽然毫无威慑力,张嶷还是笑着做了个闪开的动作,嘴里嚷着:“卫将军息怒!息怒!”不过他的神情却明白的表现出不是这么回事。

小猫转头继续往前跑,时不时的为了避开人群而张望路线,张嶷跟在身后左瞅瞅右瞧瞧:“你这是……回去啊?”

“喵!”回答简短有力,然后小猫蹦到沟边的木栅栏上观望。

“不多玩会?”张嶷颇为遗憾的问。

小猫犹豫了一下,很显然,张嶷语气里的不舍让它想起他说过整个营地里没人能看到他——回去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它蹲在一根栅栏木的顶上歪着头认真思考措辞,但还没等他想出来张嶷就又说话了:“我昨天闲逛的时候发现伙房里有鱼,估计你还能吃上好多天……”看着小猫抖了一下,一贯以洞察力著称的荡寇将军精准的补上一句:“新鲜的!”

瞬间炸毛成个球的小猫真是太有趣了,张嶷有点恶趣味的想,至少他活着的时候可没这么多机会见到这样子的姜伯约。

看到张嶷嘴角流露出的笑意,小猫大概也意识到他是在逗自己玩,有些尴尬的转过身,在栅栏上优雅而轻快的小跑起来。

“嘿,”张嶷跟了上去:“伯约你当猫有天赋啊!”

虽然这话说得有点怪,小猫还是把它勉强理解为恭维的喵喵了两声。

张嶷一摸胡子:“我下去了得和丞相好好汇报,他真是找了个全才……”

“喵呜——”小猫脚下一滑,从栅栏上直接摔到下来,轱辘滚了好几圈掉到沟里,半天没爬起来。

这下张嶷都吓到了,忙也下到沟里问:“喂,伯约你还好吧?”

“呜……”小猫趴在土里闷声闷气的回答,然后晃晃悠悠的爬起来冲着张嶷一阵喵喵叫。

“知道!知道!”张嶷也冲着它嚷:“我不说,不说!别激动!摔伤了没?没内伤吧?猫应该摔不死的对吧??”

“喵呜……”小猫伸伸前爪,又踢踢后腿,然后用力把一身的灰都抖干净:“咪!”

“那就好……”张嶷盯着小猫,看它蹦蹦跳跳的试图从沟里跳出去,似乎真的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这也就放心了一小会,他看着小猫跳上去滚下来的折腾,突然意识到了还有麻烦在等着他们:“治军严格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啊……”张嶷感叹道:“这沟也挖得太深了点吧……”

小猫折腾了半天也累了,“喵”了一声,蹲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大半个人高的沟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的消失在了沟外,它站起来,抖了抖毛,继续向沟顶冲刺。

其实高度并不是大问题,问题是两边几乎垂直的土壁全是浮土,跳上去就噗噗的往下掉,根本没法借力,小猫又直接跳不上去,每次都是一半就滚碌滚下来。

看着喘着气准备继续再一次尝试的小猫,张嶷叹了口气:”伯约休息会,这不是个法子。”

“喵!喵喵!”虽然抗议的声音很坚决,但是明显已经累得中气不足了。

“坐下!”张嶷一看自己的劝说没有效,怒道:“就这么急着回去不想见老子了啊!”

小猫愣了一下,慢慢的耷拉着头转过来,蹲坐到张嶷面前,小爪子规规矩矩的摆着,一身刚刚洗干净的黑毛又沾满了灰黄的浮土。

“咳……”张嶷清了清喉咙,虽然对鬼来说毫无意义纯属缓解尴尬的习惯使然——毕竟,用那种口气对姜维说话还能训得他乖乖听话的待遇他从前可没享受过。“这个吧……随便坐坐就好……伯约你也别这样……”

小猫抬起头,黑夜之中那双眼睛闪着莹莹的绿色。

“那个……其实也没啥说的……就是让你休息休息……还有……”张嶷又抓了抓头:“你没必要为了我这条命心怀愧疚,真的。”

“喵……”

“唉……”张嶷叹了口气:“能活着当然好呗,但是也得活得有意思,我张伯岐当年打山贼平蛮夷,南征北战,沙场征伐几时畏缩过?可自打得了风湿,别说骑马,走路都得拄着拐杖。我从来不怕死,就怕无所作为的死在床上,没想到最后还是能血溅沙场,值了,真值了!”

小猫没有做声,只是沉默的蹲坐着。

“所以啊……你真没必要愧疚。”张嶷站起来拍了拍大腿轻轻跳了两下:“我现在腰不酸腿不疼了,一身轻松无比自在。求死得死,一大幸事啊。”

黑暗中看不清小猫的表情,只有那双闪着绿色光芒的眼睛闪了一下。张嶷又坐了下来。

“想坐就坐,想起就起,自从得了风湿之后好多年没享受过这感觉了,舒服啊……”张嶷感叹道:“做鬼的好处,你是想也想不到啊。”他顿了下:“不过这等好处你最好别急着想要享受。”

小猫郑重点了点头。

张嶷伸出手想摸摸它的头,却直接穿了过去。“诶,又忘了……”他悻悻的把手缩了回去。

一鬼一猫无言的对视了一会。小猫轻轻叫了一声,站起来抖抖毛继续努力跳沟。张嶷站在后面,黑夜里借着远处营帐外点点的火光才能看清那个不停跳跃又滚下来的黑毛球,有好几次他想要托一把,可是伸出手去,小猫却依旧从他的掌心穿过,摔在地上。

鬼是抓不住任何东西的。

张嶷又一次叹了口气:“要不……你叫叫?也许有人路过听到了会帮忙的。”

小猫停顿了一下,然后昂着头继续自己的跳跃与掉落之路。

“别逞强了,你跳不上去的。找人帮忙啊。”

“喵!”小猫头一扭,意思很明确。

“死倔!”

夜里越发的冷,还刮起了风。当小猫疲惫到不得不停下来喘喘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它在微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累。

张嶷不再阻止它的这种看上去有些徒劳的行为了。这样寒冷的冬夜,窝着不动也许会冻死得更快。可这样又还能坚持多久呢?小猫明显已经累了,跳得一次不如一次高。

“要不我往别处看看能不能找个缓点的地方爬上去?”

小猫停下来扭头看了他一眼,挺胸昂头的挥着小爪子“喵喵喵呜”了一通,听到张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那边是水这边有盖,标准深度,大营刚建好你就检查过的,这沟没别的地方上去。”

“喵呜。”小猫点头,转身继续忙乎。

“连爱操心的毛病都学得这么像……”张嶷以确定小猫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嘀咕了一句。他也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反复一次次冲上去跳起来又滚落的小毛球。他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那么小的一个小家伙,又冷又累,却没有一丝放弃的意思,摔下来,打个滚爬起来,偶尔停下歪着头研究一会,然后继续。

支持的力量是来自灵魂吧?在这个小东西的体内,现在藏着一个顽固倔强不屈的灵魂,大汉的卫将军,从来都是如此不知退缩放弃。

然而一切都是都是徒劳,跳不上去。

张嶷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念头,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姜维北伐对于季汉延续的意义,现在也没有,但是——

对于以还于旧都为目的的姜维而言,这条孤独而艰难的路,真的会有看到尽头的那天么?

还是一切都不过是徒劳……

这样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小猫却突然停了下来,警惕的蹲在坑底抬头望着上方。

张嶷忙问:“怎么了?”

小猫没有回答,但是摇曳的光线变化告诉了他答案,很快,有人从上方探出头来看向坑底。

张嶷和那人都说了句:“是你啊。”不同的是他对的是来人,而那人是对着小猫说的。

都没有回答。

来人是张翼。

小猫仰着头戒备的盯着张翼,张翼也默默的俯视着小猫。张嶷抬头看看,上面的张翼沉着一张脸不知道想什么;低头看看另一个,黑夜黑灯黑脸猫,实在是难以看出什么。

张翼和姜维有点不对盘这事张嶷是知道的,虽然他一直相信张翼的人品,但是这气氛实在有些诡异,万一他做出什么杀猫泄愤的举动怎么办——应该不会吧,张嶷一边在心里犯嘀咕,一边还是认真的向姜维提议:“咱们跑还是战?”

小猫没有回答。倒是张翼开口了:“掉坑的感觉如何?冷不?”


张翼将火把顺手插在栅栏上,本来想做个轻松的单手撑跳过栅栏,但是在原地试验了自己的手脚灵活度之后,决定还是换了个比较安全的姿势趴着翻过去。虽然一贯认为自己是个惹出多少事面临多少尴尬局面都能坦然面对的人,可这种滑稽又狼狈的样子还是让他暗自在心里祈祷了一番没有士兵刚好路过——大晚上顶着冷风翻栅栏,只怕会被人看成脑子不正常吧。

张翼这边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四处打探了一番才开始翻,那边张嶷已经忧心忡忡的跟小猫建议:“咱们还是跑吧,你看他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爬墙偷情呢,肯定过来不是好事。来者不善啊。”

小猫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张翼已经翻了过来,沟这边能站的地方很少,他只能靠着栅栏整理下袍子,然后以在这狭促地方能够摆出的最潇洒的姿势俯视着下面的小猫问:“需要帮忙么?”

“……”张嶷目瞪口呆的看着张翼,然后再次转过头向小猫建议:“问猫话?他疯了么?我们跑吧!”

小猫压根没理他,龇牙冲着张翼“呼呼——”了两声,猛的往上一冲,气势是前所未有的足,可惜气势并不能改变再次滚下来的命运。

“你跳得不够高。”张翼指出来:“这沟你不可能跳上来的。”

“他真疯了……”张嶷忧心忡忡的下结论,他扭头一看,小猫居然在努力的刨土,之前折腾了这么久,也勾了不少浮土下来,被它这么一扒拉,尘土飞扬的宛如卷起了小旋风。“你这是……”张嶷小心翼翼的问:“要……刨坑……”他斟酌了很久:“……出恭?”

他确定自己瞬间就收到了忙活着的小猫一记白眼。

张翼站在上面也一副迷惑的表情,这让张嶷略微感到了一点安慰——猫的心思果然不是人能猜得出的,鬼也不能——不过似乎有哪里不对?

张嶷还没思考清到底眼前这个黑乎乎搅和着的小东西到底该算是猫还是人,那边小猫已经停了下来,掉下来的浮土都被它推到一起堆成了一个小土包,它站在上面一拍爪子,“喵!”的冲着张翼吼了一声。

“咦……”张翼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嶷则一副“我季汉完了,一下疯了两个”的样子——和人类对话的猫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小猫才不管这人和鬼怎么看,自己转身轻快的跳下小土堆,转身瞄瞄距离,再退后几步,然后突然跑了起来,踩在小土堆上用力一跳——

“好!”张嶷忍不住喊了一声,在经过了半个晚上的折腾之后,这大概是小猫跳得最舒展最高的一次了。

可惜还是不够,只差几尺的距离,小猫努力的抠着土壁,居然也没掉下来,只是似乎再也跳不上去了。

张翼弯下腰,伸出手,看上去是要拎小猫一把,却被一爪子挠了过去,他连忙缩手,同时因为这一爪子而失去了平衡的小猫也再次掉了下来。

局面又回到了之前,一人在上一猫在下对持着,还有一个在碎碎念的鬼被晾在了一边。

小猫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张翼只是站在上面看着,没有再次伸手。直到小猫第三次滚下来,他才冷冷的开口:“但凭个人之勇,就算拥有再强大的信念,有些事情也是做不到的——”

小猫沉默的蹲在下面。

“唉……”张嶷叹了口气:“伯约,其实伯恭这话也没错……我也想说……”

“如果‘绝不退缩’就可以打败敌人,”张翼继续说道:“那荡寇将军就不会躺在那边的棺材里了。”

张嶷本来还在点着头,突然听到这话就是一愣,然后大怒道:“张伯恭!老子招你惹你了!”他扭过头,看到小猫也正看他,立刻手一挥:“伯约!上!咬死他!”

小猫扭过头就“嗷呜”的叫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却把张嶷吓了一跳:“别冲动我随便说说的啊!”

嚷完这一嗓子他又确定自己收到了小猫的一记眼刀,这才意识到自己操心多了——要咬也得能跳上去不是……

张嶷这边正郁闷着,那边张翼却跪蹲下来一手扯着栅栏一手努力往下伸到沟壁下方:“所以,”他气喘吁吁的说:“不要以为光靠自己能解决一切,要接受别人的帮助。”

因为那个别扭的姿势,他看不到小猫的动作,下面很安静,在等待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抱怨:“你到底上不上来我腰要断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有一个毛茸茸的温暖的东西擦过他的指尖,然后感觉到手腕上的衣袖被什么钩住了。

对于挥舞惯了武器的他来说,那重量很轻,但也很重,他小心翼翼的一边转动手腕一边往上提,让小猫落到自己的掌上。

柔软,温暖,稳稳的立在张翼的手掌上,就那么小小的一团,明明只要他五指一合就能把它捏死,但却让张翼看到它的时候有种“气势上输了”的感觉。

他将手靠近栅栏,小猫轻轻跃起,准确的落在木桩上,然后灵巧的转了个身,歪着头看张翼再一次笨拙的翻过栅栏。

“我主要是怕晚上冷穿得多了点。”张翼总觉得小猫在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由得解释:“不然单手撑着就能跳过去,想当年我……”小猫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张翼顿了一下,立刻闭口不再说话,只埋头翻栅栏。

等他翻过来站定,转头再看小猫还是那样眯着眼看着自己,黑夜之中眼里闪着莹莹的绿光,然后它侧过头去,向着沟边轻轻的叫唤了一声。

“瞎操心什么。”张嶷从沟里飘了上来:“除了我的墓穴,还没地方能让我上不来。”

当然,这话张翼是听不到的,他只看到小猫又转过头来看他。相对无语片刻之后,他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我送你回去?”

在张嶷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小猫沉稳的抬起前爪,张翼期待的将手递过去,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微笑。

小猫爪用力的摁在他的手上,没有利爪,只有软乎乎的肉垫,温暖而柔软,仿佛一次击掌,带着不可闻的“啪”的一声。

然后小猫轻盈的跳下来,摆了摆尾巴叫唤了一声,头也不回离去,几个巧妙的跳跃,就消失在了营地的帐篷之间,只留下张翼错愕的身影,慢慢的将微笑变成苦笑,又参杂着另一些奇怪的笑意。

“还真是……”

“我说伯约啊……”张嶷跟在小猫身后,同情的看了一眼张翼的方向,发现他还呆立在那里:“这么拒绝人家的好意不好吧?”

“喵喵喵!”

“那倒是……真让他送你回去反而是个麻烦事……”

“喵喵~”

“其实他挺好的,行军打仗也是把能手。”

“喵。”

“你说……都是为了季汉,怎么偏偏就闹成这样……北伐越来越难了……到底谁对谁错,也许千秋之后的青史才会有答案吧……”

小猫突然停住脚步站在一颗顽石之上转过身看着张嶷,蹲坐着再一次抬起前爪:“喵!”

“哈哈哈哈哈!!”张嶷爆发出一阵大笑:“对,就这样,老夫就喜欢你这顽固不化的臭脾气!”


中军大帐就在前方,一切和小猫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卫兵换了两个,依旧尽职的守在大帐门口。小猫眯着眼睛观察了下,确认了一条肯定不会被发现的路线,随即向前冲了几步。

张嶷没有跟上,负手依旧站在原地。

“喵?”小猫又折返了回来,仰着头发出疑惑的询问。

“不去了。”张嶷摇摇头:“你变回来就看不到我了,去了没意思。就在这告别吧……”

“喵……”小猫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一个鬼在营地里飘是挺无聊的……”张嶷摸了摸胡子:“不过就算下次你再变回小猫老夫也不会现身理你了。”

“该拔营出发了,死去的就归于尘土,别让那些还活着的为你操心。”

“老夫也该出发去地下了。”

他微微笑了下,拍拍那块顽石:“上来。”

小猫顺从的跳了上去,蹲在那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默默的看着张嶷。

“来,咱们也击个掌。”张嶷伸出手,放到小猫面前。“好好干,替我守着季汉这片江山,不管多少人反对,别忘了地下有很多支持你的鬼魂,只是你看不到,还有……别让咱们别太早再见面。”

“喵……”小猫郑重的抬起前爪,轻轻的停在张嶷手掌的上方。

这是一次碰触不到的击掌,但却是郑重的承诺。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透出了一丝的光亮,照在那块顽石上,只留下小猫的影子,像是在举手起誓。

“走吧,该醒来了。”


小猫轻盈的从石头上跳下来,月光下像一支离弦的箭向着大帐的方向冲去。

当它在大帐边回头望去的时候,顽石还在那,但张嶷已经不见了。

或者是消失了,或者是离开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只犹豫了片刻,小猫钻进了大帐里。

一切都和它离开时一样,只多了一盆静静燃烧着的炭盆。

它跳到榻上。



姜维睁开眼睛,他看到一只蹲在他面前的小黑猫,也从小猫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华发渐生的将军————

二十余年一弹指,原来不知不觉就老了。

又或者,那只刚满月第一次离家就和母亲失散的小黑猫才是真正的自己?

庄周梦蝶他梦猫,现在该醒来了。





——尾声——

几年之后,当赵广站在沓中战场面对数倍于他的魏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在汉中附近的营地,他曾经对一只猫嘟嘟囔囔的说了很多话,第二天他陪着当时还是卫将军的姜维将那只猫放回了附近的林子里,那时候他问姜维怎么不养了,姜维没有回答,只是对他笑了笑。

是了,这就是他想起来这件事的原因。

他曾经对那只猫说:“伯约笑起来很好看。”

伯约离开沓中的时候也对他笑着说再会,就好像他们真的会有机会再见面一样。

头发发白,神情憔悴,眼神里都是焦虑和不舍,可他笑起来还是初见的那个二十七岁的小将军一样好看。

就这样离别,挺好。赵广扶了把头盔,稳稳的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在那之后又过去几个月的成都城外,看着一身风雪矗立在营外的姜维,张翼也想起了那只猫。

他走过去,站在姜维身后,看到他细雪之下的银丝根根刺目:“你准备怎么做?”

没有回答,张翼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一定在准备做些什么。元俭病重,你不想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不要以为光靠自己能解决一切,要接受别人的帮助。”

姜维负手望向不可知的远方,没有回头的轻声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我啊……”张翼说:“虽然这些年都被你抓着呆在陇西那边,可早先年我也是镇守过南边的,那些南蛮人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也亲眼见过。”

“你已经为国尽忠这么多年,好好回家颐养天年吧。”

“我又不是元俭,我就比你大几岁?”张翼突然想起什么,笑了下:“要不要我翻个栅栏给你看?”

姜维叹了口气“我的确有打算,但是若失败了定然身死族灭。”他轻声问道:“你想好了么?”

“国破如此,何惜此身。”

张翼走上前一步,伸出手,过了许久,姜维抬起手,与他击掌。

“这次不会半路又跑了吧?”

“不跑。若是失败之后死无葬身之地,成了孤魂野鬼有你倒也不算太无趣。”

“虽然很想现在就问清楚你到底什么打算,不过……”张翼皱着眉头说:“钟士季过来了。”

“嗯。”


“你们在说什么?”钟会问。他与姜维并肩而立,看成都渐渐披上素装。

“在说……”姜维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远处,越过成都的城墙,似乎一直看向天际:“我曾经养过一只猫……”

在他们的身后,目光所看不到的地方,挂着白雪的柏树上,有一只黑色的猫,轻巧的从上面跑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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